我叫阿花辞了职。我跟她说的是,现在怀孕了,在练歌房这样的环境里对孩子不太好。这当然是一方面,其实我不想整日都见到她,因为我不敢面对她,不知道说什么。我总觉得自己骗了她,我内心里只想立刻叫她打胎,只想这不合时宜的孩子瞬间消失。如果是白班,我就刻意加班到很晚,回去后只用面对她安详的睡眠;如果是夜班,我就直接睡在ktv,或者找晓峰去喝酒。
一年前我只身赴省城,是晓峰招我进的皇朝,但他现在是我的副手。尽管他比我大三岁,但是对我的能力很佩服,所以愿意跟着我。我也很愿意跟他在一起,除了享受他对我的崇拜之外,最主要的,晓峰不知哪来的的一辆旧的qq轿车,平时还当我的司机,既拉风又可以拉人。
“生哥最近怎么了?借酒消愁啊!哈哈”在道上混的,称呼不是按年龄分的,而是以能力。晓峰每每叫我“生哥”,都让我想起六灵帮那些弟兄,物是人非,我们都长大了。不过长大了,我身旁其实也有一个“六灵帮”,只不过换了批人。
我喝了酒,睁着迷离的双眼对晓峰说:“我就要当爸爸了,我今年才十九岁,你说好不好笑?法定结婚年龄还没到呢!”
晓峰一口酒喷到我脸上,我没有怪他。他说:“不会吧生哥,真的假的?你们怎么这么不注意啊!”
我叹息道:“意外,意外。”
晓峰继续发表看法:“我都二十二了,连结婚的念头都没有,还指望我们兄弟几个再好好闯几年呢!你可倒好,先成了奶爸了!”
我闷了半瓶酒:“哎,晓峰,要是你遇到这种事该怎么办?”
晓峰说:“这个问题嘛,其实得看你是不是真心爱这个姑娘了,我比你大几岁,经验可能多点,遇上一个对你好的姑娘不容易。”
我酒气差点熏到自己:“我喜欢阿花啊,很喜欢,她很美,也很单纯。”若不是喝了酒,我恐怕八辈子也不会跟晓峰掏这种心窝子。
晓峰道:“生哥,别怪兄弟我说,咱们皇朝比嫂子漂亮的可是一抓一大把吧,你可是看见的。”
“不!我只是外表轻浮,其实我挺专一的,我要跟阿花在一起,我认定她了。”我讨厌酒后这样矫情的自己。
“那就问题就好办多了!”晓峰又给我满上一杯。
我又一饮而尽:“怎么办?”
“生啊,跟你喜欢的姑娘生孩子,不是挺好的嘛,至于以后孩子谁来养,这都是后话了!”晓峰面色酡红,声音激昂。
我仍在两难境地:“可是,我这么年轻,就要孩子啦!”
晓峰一句话点醒了我:“你是年轻,可人家嫂子更年轻,还愿意牺牲青春给你生孩子呢!”
晓峰多喝几年酒,果真很管用。看起来如此复杂的情况,其实只要内心坚定,也很好解决。
我们相邻的餐桌,一个活像年画娃娃的小女孩在向妈妈撒娇要吃大虾,妈妈温柔地跟她说,“小孩子不能吃太多虾哦,晚上龙虾会变成怪兽来找你报仇的!”
小女孩将冲天辫一甩,奶声奶气道:“哼,我不怕,我就要吃,爸比给我买了奥特曼,奥特曼就是打怪兽的!”
全桌大笑,然后妈妈搂着小女孩猛亲不止。我不知哪来的决心,压了一口酒,“这孩子我要了,年底我就跟阿花结婚!”
晓峰兴奋地大叫:“生哥果然够汉子,来来来,再喝,当他妈喜酒喝!”
一个星期以来,我第一次推开经纬路上属于我和阿花的小房子的门。里面还是一片晦暗,空气中混合着各种奇怪的食品味道。阿花躺在床上睡着了,小彩电的色彩在胡乱跳动着,床头的柜子上堆着好几桶方便面,有的泡着汤,有的原包装。
我的酒力都化作眼角的湿气,我躺到阿花身边,轻轻搂着她。阿花醒了,习惯性给了我一个温热的吻。我坚定地看着她的眼睛,对她说:“花儿,我决定了,我们要孩子,我们结婚,年底就结!”
阿花无论何时也不改刁钻的舌头:“怎么啦,出去几天良心被狗叼回来啦?”
“别说了花儿,我赵连生是畜生,我对不起你,我们明天就去医院做检查。”
“这么急干嘛?”
“既然要生,就得保证孩子健康。难道你不想生吗?”
“想,虽然我怕疼,但这是我们的孩子,一定要生下来。”有时候,我会被阿花的温柔感动得一塌糊涂,虽然阿花的温柔跟冬天里的花一样罕见。
第二天,我陪阿花去医院检查。我们都抱着两个目的,一是检查胎儿的健康,一是检查胎儿的性别。我们去了省城最好的东方医院,生孩子是大事,既然准备要了,就要给他周全照料。我一向如此,给所爱之人最好的。东方医院处在繁华地带,病患如流,我们尽管去得很早,还是排队等到下午。
半老的女医生看了一眼我们,轻蔑地说:“呀,两人都这么小,还没结婚呢吧?”
“年底结!”我抢答道,“医生,胎儿怎么样?”
“哟,还真有爸爸的样子啊!”,她轻蔑的眼神又收了回去,“哎,现在的年轻人啊!”后面这句话她是小声说的,我听见了,强忍怒火。
“你们两个谁经常喝酒熬夜啊?”
阿花初中毕业就一直在ktv做公关,这个工作除了要求年轻漂亮,最主要的是酒量。我也是在进入皇朝ktv之后才知道的,因为作为领班,每次我给底下的公关妹子们开会时都会说一句话:为了客人,都给我喝,不喝到你们月经失调都算不合格!
我不会再让阿花做公关。我在心里发誓。而我自己也是,喝酒熬夜三餐不时才是我的规律,所以医生的话不好回答。
女医生见我们不说话,又换回轻蔑的眼神,“就实话跟你们说吧,这孩子不能要!”
“为什么!”我已经快对这医生失去耐心,态度不好就罢了,讲话还一半一半的。
女医生放下纸笔:“你们之中肯定有人经常喝酒熬夜或者乱吃东西吧,小孩生下来就是畸形,别生了!你们两都有责任。”
我终于忍不住了:“你他妈说话能不能客气点啊,更年期是吧!”
女医生日常估计像菩萨一样被供着,没想到会有人对她不敬,只说了一句“你说什么?”就开始哭起来,之后大喊:“来人啊,有流氓!抓流氓!”
门口排队的人像冬日的腊肠,不明所以地往里面张望,无人动弹,毕竟他们不知道流氓是谁。我牵起阿花,穿过人群离开。回去后,我们相拥着大哭一场。那种感觉仿佛,你刚埋下树苗隔日死亡,你孕育已久的期待半道落空。
城市的大医院就像荒岛上的破船,人们争先恐后地上,即便知道它驶不出绝望的大洋。我们找了一家专门做人流的私人医院,在寂静的郊区,树木森然,院子里还有一个养鸭的小池塘。我塞了足够的红包与香烟,院长立刻视我如己出,把主治医生拉到身边,当着我的面说:“韩医生,这个小伙子你别看年纪小,很懂事啊,而且还很有责任心,对女朋友很好。”转身看看没有反应的我,赶紧结束话题,“韩医生你嘛,要好好做,要体现出我们医院的高超水平!”
我没有心思再和院长攀谈,独自跑到小池塘边坐下。阳光正好,无比温柔,加上手机里正在放的《七里香》,突然觉得好困。等一会,一阵刺耳的小孩哭声把我惊醒。韩医生摊着血淋淋的双手送到我鼻子前,低着头说:“真对不起,小赵同志,孩子是保住了,但妈妈已经……”
“阿花”,我心里很乱,“阿花怎么了,你们把阿花怎么了!”
韩医生用手推了下眼睛,镜片上也一片殷红:“妈妈年纪太小,身子也太瘦,营养还跟不上,没能抗住,所以……”
都怪我,都怪我这么小就让阿花怀孕,都怪我没有照顾好阿花,我拼命地打自己。韩医生过来拉我,我愤慨地看着他,“你是干什么吃的,还他妈的要体现你们医院的高超水平。就是你弄死了阿花,我也要杀了你!给阿花偿命!”
我和韩医生扭打成一团,他手上的鲜血弄脏了我的衣服,我吓得大叫。里面冲出来好多穿白大褂的医生,他们的双手都沾满了鲜血朝我跑过来,如丧尸一般。他们拽开我,然后几个人举起我,扑通一声扔进小池塘。
“你竟然流口水哎!”阿花指着我的嘴巴,微微笑着。
当阿花苍白的脸凑到我跟前时,我想我差不多已经睡了半小时。
我站起来一把搂住阿花,那种惨烈的梦中情绪并没有带出来,突然又陷入平静,“你好啦?”
“恩,我都出来十分钟啦,看你一直在睡觉。”阿花说起话来,明显的有气无力。
“疼吗,花儿?”我尽可能地降低音调,怕对她再造成伤害。
“一点不疼啊,就像是拉了一泡几个月没拉下来的屎,哈哈!”阿花笑的时候,皱了一下眉。“你还会跟我结婚吗?”
“我娶定你了!”我看着她的眼睛,“我们回家见我父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