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答应过江城的那片海,每年大学城放暑假的时候,都会去看它。
现在是二零一二年七月,又到了一年一度我该去江城的时候,我准备吃过午饭就从白桦村老家启程。此时,快要近晌午,盛夏的烈日浑身解数地炙烧大地,万物都显出慵惓的疲态,唯有蝉在幸灾乐祸地聒噪。虽是酷暑,在这村里却毫不觉得热,过山风“呼啦”一过,带着自然的独特香味,立刻沁润心脾。
我奉老妈之命,去村东头柳树林下喊老爸回家吃饭。他此刻正跟小宝叔下棋,见了我,满目慈祥道:“好了,上午就战到这吧,连生来叫我了。”
小宝叔收拾棋盘:“老赵,你这儿子啊,是真孝顺!”
我散烟给小宝叔:“小宝叔,一起到我家吃饭吧。”
小宝叔接过烟后,连连摆手:“不了不了,我中午已经有酒局了,改天吧,哈哈!”
老爸今年刚到五十,已经退休在家,快活度日。这是我明令要求的,他前几年一直在工地上卖力气,累得人老背弯,如今我挣的钱足够养家,不必他再工作。我们踏入家门,老妈正在灶台上做饭,热气熏得她满头大汗。这种天气里的厨房,就算站着不动也会汗流浃背,可老妈忙得不亦乐乎,她还让我们赶紧进空调房:“外面热,饭马上就好了。”
我家由一个阔绰的庭院分成两块,前面是平房,一间厨房一间杂物室,可晾晒大面积谷物的楼顶;后面是三层欧式洋楼,外立面由朱红色琉璃瓦覆盖,堂皇博雅,在这村里已是头号建筑。这房子建成不过一年有余,去年夏天,我和老爸联手,我出资,他出手艺,把从前的老房子整个拆掉翻新、修葺装修,使它从内而外焕然一新,跟五星级宾馆似的。尤其是内饰,上下雪白的墙,古朴质感的深褐色木质家具,随处可见抽象浓艳的壁画,地上铺满清凉的大理石,马桶、热水器、空调,一应俱全。我这个人比较要强好面子,要么不做,要么就走在所有人前面。房子虽美,但我并不是为自己造的,我们一家三口住在距村子约十里的镇上。我做这些,是为了老爸老妈能住得舒心安度晚年。在平常,我们一般一周回来一次,陪二老吃饭聊天。现在因为我老婆怀孕,我让她回老家修养,毕竟山里空气好,我也干脆住下。
我们住的这间房,是十几年前我和爷爷奶奶共同生活的地方,现在完全变样。此刻,我的儿子小凯一动不动地盯着电视上的动画片《喜羊羊与灰太狼》,他今年五岁,虎头虎脑,活泼机灵。我的老婆阿凤正躺在床上休息,她隆起的肚子里,怀着我们的第二个孩子,我希望这次会是个女孩,等她长大了我就帮她打扮得花枝招展,那样我就儿女双全了。我靠近阿凤坐着,轻抚她肚子。
“你下午就走吗?”阿凤躺在床上问我。
“是呀,吃过饭就走。”我说。
“路上开车慢点,早点回来。”阿凤对我的备至关怀,数年如一日。
“放心老婆,”我吻起她的手,“我过两天就回来了。你想要什么礼物吗?”
阿凤莞尔:“我什么都不要,只要你快些回来。”
稍后我们三世同堂共进午餐,这温情的菽水之欢,彷如多年前爷爷奶奶带我的时光。那时尽管家贫,尽管老爸老妈都离家千里,但我仍度过了人生中自由快乐的童年。午饭后,小凯用袖子抹一下嘴巴,就到门前的泥地上和村里的小朋友们玩起玻璃球。他的奶奶在厨房一直喊:“小凯,快回来睡午觉!”我的儿子呢,蹲在地上低着头“哦”的一声,就没有下文了。小孩子们不知道热,阳光这么烈,他们好像失去知觉一样,赖在炽热的地面,跟着玻璃球滚动。现在的我不能理解,但我像小凯这么大的时候,比这帮孩子还要不知所畏。他们五彩斑斓的玻璃球在地上来回运动着,一颗颗反着强烈的光,眩得我闭上眼睛,陷入五彩斑斓的回忆之中。
学校又放假了,自从四年级春天入学以来,这已经是第三次放假。第一次其实不算放假,镇上几所小学的领导来我们考察,我们校长在大喇叭里一声令下“今天全校大扫除”!教语文的谭老师把书往讲台上一扔,升起一圈白灰,“走,出去!”于是我们过了两天的劳动节。
第二次,我们正在上课,大风把教室上面的瓦片掀走了小半,轰然作响,所幸没有掉下来。我们全部昂首,看见头顶上碧蓝的天空。谭老师把书往讲台上一扔,升起一圈白灰,“走,出去!”,我们就放了两天的假。
谭老师是我的语文老师兼班主任,我们的课堂只有两位老师,上午语文老师,下午数学老师。当然有的时候为了避免单调给学生们调剂,也会换成上午数学课,下午语文课。关于这所学校和老师,我回头再说,现在我要讲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这一次放假,是因为村里的采茶季到了,村里的八个男老师包括校长都要回家充当劳动力了,我们理所当然的又放了一个星期的假。数学陈老师发挥精打细算的本领,趁机剥削了我们一把。周五下午本是数学课,陈老师到教室里没带书本,只背了一个竹篓,千年难遇地露出嵌着金牙的笑容:“同学们,今天下午不上课,我们一起去采茶!”全班沸腾,陈老师安排我们挨个走出教室,门口他的夫人早在等待,发给我们每人一个小竹篓。
上山的路就在教室旁,我们二十个人跟在陈老师后面,小道荦确不平,竹篓来回地撞击屁股,屁股再反弹回去。我看着前面的同学,他们像是在一段整齐的臀部舞蹈。到了山上,我们都很开心,努力地采茶,比在家里认真多了。那时年幼,我们都觉得能为老师干活是件很有面子的事,特别是平日不苟言笑的陈老师。尤其是班里那七个女生,简直像成婚已久的居家妇女,一边谈笑一边手飞快地在茶树间穿梭。除了兰兰,她可不像什么妇女,她是一只精灵。太阳比刚来时往西偏了一个小角度后,我没有了耐心,把竹篓放在地上,和志明逮起蚱蜢来。
蚱蜢在我们的追捕下扑翅乱飞,几次后她终于停落在一处,我看准了它的位置和将要逃走的方向,心想这次一定能抓住。一双穿白色双星鞋的脚在我的视线里动了一下,蚱蜢惊得飞走了。我从地上爬起来准备发火,却看见兰兰双手捧满茶叶在我面前立着。她站的地方稍高,所以我要抬头看她。
“你不去采茶在这干什么!”兰兰笑意盈盈地对我说。
我不知该说什么,不能说我是来逮蚱蜢的,太幼稚了,兰兰肯定不喜欢这么贪玩幼稚的男生。
我灵机一动:“没有啊,我来看看你采多少了,有没有我的多?”反正阳光也不小,我正好借势擦了下额头因不安冒出来的汗。
兰兰把手上刚采的茶放进竹篓:“那你看吧,有什么好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