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现在,当他亲耳听到王守规与曹皇后的对话,亲眼看到这位内殿都头、带御器械在曹皇后面前冷语顶撞。
再将他前世所知所闻一联系,心中立刻就和镜子一样敞亮起来。
别看后世史书上,大宋王朝的前中期宦官们好似隐形了一样。
但,前世君临天下三十多年的赵昕,却是清楚的很。
大宋宦官们,从未缺席这天下,这朝堂的博弈与争斗。
只不过,大宋文官们实在太强了。
强到文官的光芒,遮蔽了一切,让世人误以为,这大宋就是文官士大夫说了算!
但哪有这么容易的事情?
大宋帝王们,对强大的文官士大夫集团是拼命的想方设法的分而化之,以‘大小相制’的策略,弱化其权,用‘异论相搅’的理论给他们使绊子。
哪里会放过宦官这件有利的武器?
皇城司的存在,就是大宋天子,不愿放弃宦官这件利器的例证!
赵昕前世就没少用宦官们去牵制甚至监视文臣大将。
对于这些家伙的心思和想法,实在是太清楚不过了。
这宫中大部分的宦官,都是机会主义者。
忠诚?
那是有利的时候才会拥有的品质。
趋炎附势、见风使舵,就是彼辈的秉性!
王守规却是被吓了一大跳,他看着那位坐在床榻上的国公,额头上冷汗直冒。
“国公……您说什么?”他小心翼翼的问着。
“孤问爱卿,阿耶是否近期有进张娘娘为修媛的打算?”赵昕似笑非笑的看着这个宦官,小小的身子,看上去弱不禁风,但说出来话落到王守规耳中,却仿佛地府之中吹出来的阴风,让他肝胆战栗,几乎魂飞魄散。
于是,王守规看着赵昕的眼神,彻底变了。
他战战兢兢的膜拜着:“国公,老臣不过官家下仆,哪里有胆子探听官家的宫闱安排?”
“您,折煞老臣了!”
说完,这位在外面威风八面的大宦官,便拼命的磕起头来。
磕的头破血流,鲜血淋漓。
恰在此时,一个人影在殿中屏风外闪过,一双眼睛悄咪咪的窥伺过来。
赵昕抬眼一看,微笑不语。
他知道,那屏风后面的,当是现在奉命侍奉他起居,照顾他身体的那位新晋翰林医官使、提举太医局许希。
许希是读书人,也是文官。
这正是赵昕的底气所在,也是他敢试探甚至逼问王守规的道理。
大小相制,异论相搅。
大宋的祖宗制度,不止体现在朝堂上、军旅中、地方上,也体现在宫闱中、妃嫔间。
必是一环扣一环,定是互相监督、互相交叉,互相威胁,平衡无处不在!
就如现在赵昕的起居生活。
抚养他的,有三位妃嫔:皇后曹氏、才人张氏、生母苗氏。
负责安排伺候和服务他的,是面前的这位内殿头、带御器械,但经受诸般汤药、监督上下人等的却是那位在屏风后的翰林医官使。
就连汇报,这两人也是分开的。
其中王守规主要负责向内侍省汇报、备案、存档。
而许希则要将相关文牍、档案、记录,送去中书省,交给专门掌管皇室档案的起居舍人入档。
换而言之,现在发生的事情,因为涉及到了赵昕这个皇子、国本。
所以,最迟在今天傍晚就会报告给在京的宰辅与执政们。
故赵昕无所畏惧,根本不担心发生东汉的梁冀故事。
在当前的大宋体制下,除非兵变,乱兵杀到赵昕面前,不然,没有人能动他一根寒毛。
前世让他头疼不已的祖宗制度,现在就是赵昕最大的护身符。
说句不客气的话,即使是王守规这样的官家心腹,现在只要一句话说错,或者让赵昕说出半个否定他的词,明天一早,台谏官们就要发疯了。
大宋的台谏官有多疯?
赵昕前世已经见识过无数次了!
“行了……”赵昕看着王守规,直到后者额头都磕破,鲜血流满了脸颊才摆手道:“卿何必如此敏感?孤也就是随口一问罢了!”
“既然爱卿不知道,那孤再问问其他人好了……”他微笑着:“譬如说……张都知……”
王守规闻言,瞬间脖子凉梭梭的,手脚惧颤。
和朝堂一样,大宋皇城之中的内侍宦官,也是分了好几个不同的山头的。
而寿国公口中所言的‘张都知’,恰好是他与乃兄的死对头!
而且,无论是地位、官阶与职权,都远在他之上,就连在官家面前的地位,也远远高过他这个‘区区’内殿头。
人家不仅仅是和他兄长一样的入内内侍省都知,还遥领恩州刺史,以本官提举在京诸司库务,是实权在握,可以入殿称臣的大宦官!
不客气的说,若那位张都知真的被寿国公召来。
那么等待他的只有两个下场:要么灰溜溜的滚出皇城,去岭南某个偏僻的州、军待着,祈祷不要死在路上;要么一杯毒酒,三尺白绫为赐。说不定还会连累乃兄,被贬州郡,甚至不得不去先帝神庙扫洒祭祀,吃冷猪肉。
于是,王守规趴在地上,连动都不敢动了,尽管如今还是二月,但他的内衣却已经全数湿透。
“卿太紧张了……”赵昕看着他,悠悠的道:“还是下去休息吧!”
王守规如蒙大赦,忙不迭的磕头谢恩:“国公仁圣,老臣铭感五内!”说着,不顾自己鲜血淋漓的额头,重重的在再磕了几个头,然后站起身来,长身再拜,恭恭敬敬的趋步退出。
直到走出殿门,来到回廊之中。
望着这庭院里渐渐有了绿意的花草树木,王守规重重的叹了口气:“吾今日始知圣人之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