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薇先是让西婕等人将楼中门窗全部打开,一边将邋遢汉的尸身拿去五里外烧了。她嘱咐将前面柜台撤了,另采买些合适的几案。全部嘱咐完,她又踱步至客栈门外,来回审视了许久,对身边人道:“百勾,你看看把这里的土平整一番,种些花树吧。”
百勾应允,后又犹疑地问道:“教主的意思,这里以后也是蚀月教的地盘了?”
深薇沉吟片刻,道:“我看种海棠树就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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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深薇一下江南,从此几乎再未回过长安。
分阁的名字叫做霜棠阁,就在天枢宫出山的路口。听闻李深薇在南方驻扎下了,引来不少南国侠客奇人。霜棠阁按北方阁一样权制,义招五千弟子,并封任五名阁主,如此一来,霜棠阁的规模则更在北方阁之上。
教主阁便是当年的客栈,如今又修葺过,添了副厅耳室。楼前种着近半顷海棠树,春天种下,还未开过花,入了冬,枝头结满霜晶,宛如万树宝石。围着海棠园,依旧修建和租用民居,供阁主和弟子落榻。更外侧则是添购分租出去的农田,仍旧使原本务农的弟子用花殿的种子,按照秦青阙的法制种植稻谷,要教众永远吃得上饱饭,这是安稳人心最大的要紧事。
蚀月教在天枢宫的脚下这样动土,天枢宫管事的竟然出奇地守住了不出宫门一步。只有天枢宫的厨娘仆妇出山采买盐油针线时,似是好奇地向着海棠林里张望,拉过劳作的蚀月教弟子悄悄问上几句。至于宫主秋扫湖和他的大弟子鱼劫风,是从来不亲自下山拜见的。
深薇偶尔骑马上山去,敲开山门,接待的十次有八次是值日的侍女。然而即便见面不易,终究是见过了秋扫湖。
秋扫湖这年五十六岁,不知是不是年事已高,身上虽是有功夫的,却全无武客的煞气,面相和善慈祥,头一回见到深薇时,也未称她一声教主,而是直呼她为“深薇”,仿佛当她是自己的孙女。一见她,也不问来意,只将她向玉衡楼引去,这一路上多少一触即发、凶险之极的机关,深薇即便是对这老人天生有种信任,也走得战战兢兢。然而那老先生只是呵呵笑着,带到玉衡楼内,那里正摆着一桌平常饭菜,桌旁坐着的是鱼劫风。
“深薇头一次来,老夫也没有准备,只有这几个菜,别嫌弃,快坐快坐。”秋扫湖还欢喜得念念叨叨,深薇哪里听得到。她大概在看见鱼劫风的那一瞬难以察觉地停滞了片刻,鱼劫风正盯着她看,她却不知他发现她的异常没有。
饭当然还是不波不澜地吃了,深薇说起结海楼一事,秋扫湖只是哈哈大笑:“柳楼主那里我们是帮过忙,也得些好处,但那纯粹是修楼的工钱,天枢宫还不至于要坐着等人接济的地步。劫风算术很好,用这换口饭吃也足够了。不论对方是谁,我们都会接这活的。”
“如此说来,一工换一钱,这是真的了?”深薇眯起眼睛,“毕竟不宽裕吧?”
秋扫湖仍然笑道:“要那样宽裕又有什么用。天枢宫不过固守一隅,既不打打杀杀,也不争权夺位,挣些钱不致饿死老夫和劫风足矣。”
深薇深吸了一口气,道:“先生,我如今想要求你们的,不是要帮谁,而是不要帮谁,先生明白我的意思?”
“这却做不到。”
“先生何意?”
“或者都不帮,或者都帮。若都不帮,徒徒饿死我们师徒二人;若是偏袒一方,就是将我门派卷入纷争之中,这会断了天枢的命脉。”秋扫湖在这事上倒是顽固得很,不论深薇如何劝,他偏偏不肯投诚蚀月教。见深薇有些悻悻然,秋扫湖倒反过来安慰深薇,叫深薇也发作不成。
离开前,还招呼她“时常来吃饭”,说见了深薇心里很高兴之类的话。
自始至终,鱼劫风只是一言不发,仿佛是在观察她。她在他目光下,也不敢像平时那般跋扈了。
她明知这意味着什么,此刻却不敢正视,像是害怕他。她也有害怕的时候?堂堂蚀月教主又怎么会有害怕的时候,但李深薇却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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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薇在那海棠林前度过两个生日,霜棠阁也就落成了。海棠选的是贴梗海棠,正红的颜色,是深薇最喜欢的。她最爱的便是坐在海棠树下,阅览北方阁主的来信或是读些杂书,练剑也在林子里,小憩也在林子里。
若是教主一人在林中,除了唐甜儿,其余人不敢去打扰。
唐甜儿这年十一有余,以这等弱质,也位列阁主之一。她做阁主是深薇亲口承诺的,既然唐甜儿不要做她的徒弟,唯有让她得到这样的名分,才足以彰显她在深薇心中的地位。
唐甜儿十一岁,终日还是穿着几乎洗褪了全部颜色的麻布衣裳,一件短褐褙子,天冷时多戴件白兔小帽,换一件小小的羊毛里子短衣。这姑娘眉眼温顺,打扮起来应该是中等的姿色,她倒安于粗衣简服,这样反叫她惬意自在。深薇初来,不懂吴语,都是这姑娘陪在身边一字字翻译。若是没有甜儿,霜棠阁竣工怕是还遥遥无期。周边的乡亲,也多亏了有甜儿奔波沟通,才未被这武林人士浩浩荡荡的架势吓得逃走。
深薇亲近她,非但是为了初见时已觉投缘的情分,也非但是为了她为霜棠阁立下的功劳,而是因为偌大的蚀月教里,只有她一个小小女孩儿探到了自己的心思。
深薇实在是需要女伴,太需要女伴了。唯有一个女子能琢磨另一个女子柔若无骨的真心,在谁面前都须得强作镇定,只有在她面前无需努力。深薇那对无限扩张的势力的野心背后的畏惧、对快意恩仇的潇洒背后的麻木、对勤勉治教的热情背后的无奈,唐甜儿统统明了。甚至深薇对那座深山宫殿里一点奇异的依恋,她也知道。
深薇时常到山上去。她也爱去,鱼劫风并不常在,他研习算术的课业很重,又要接宫外的活。深薇甚至暗暗地希望他不在,她只要坐在那张平时他坐的食案前面,她只要秋宫主偶尔无意地提起他的事情就好。不过她真的希望他不在么?他不在时,深薇却又希望他突然从堂后抱着纸卷出来,若无其事地坐到她旁边。
他总是若无其事地便坐到了深薇的旁边。把手中的纸卷往地上一放,拾起碗筷二话不说就开始吃饭,中间与师父说些没头没尾的算术问题。他总在心算,深薇既不敢搭话打搅了他,又要装作不在乎他无视自己的模样。有时半天搭不上话,她气性按捺不住了,鱼劫风倒是看得出来,转头问她要不要添些饭。
那少年声音听起来和善低沉,只是听不到初见时自在的笑意。深薇不知道是那一日他无人时偶尔展露自我,还是因为如今她在,才装成漫不经心。
不过大多数时候,他都不曾出现在饭桌上,只深薇与秋扫湖两人对酌。
初夏一日午后深薇照旧上山拜访时,敲开门出现的是药房监药的丫鬟梅梳,行了一礼道:“宫主和公子下南诏国去了。没有说何时回来,只托我给教主两封信。”
深薇回头拆看,第一封是秋扫湖的笔迹,寥寥解释了去向,要深薇天热多饮,天凉添衣。看这样子大概是数月不会回来了。
第二封总该是鱼劫风留的了吧,深薇拆开时,里面装着一张白笺,什么也没有写。
什么也没有。虽然什么也没有写,却是整整齐齐叠好了放在信封里,不是无意放的。
天枢宫师徒二人走了,深薇在江南的日子又变得难熬。初时两个月还好,不过是食欲不振;时间越长,精神越是消沉,直到了半年以后,唐甜儿才从她处见到鱼劫风的信。
甜儿,你看看他究竟有没有一点点喜欢我?还是其实很喜欢了?
即便甜儿就拿着那封信,站在她面前,她也不敢问出口。不是的,她不是那样的人,哪怕是甜儿那样亲近的人,她都羞于流露心迹。
好在甜儿却是懂她的。甜儿永远懂她。她不必开口。
“薇主保重好自己,不要思虑过多,不要为他担忧。”
怎么不为他担忧呢。未曾说去云南要做什么,就不辞而别。云南是多么凶险的地方,瘴疠和悍民哪一个都值得深薇操碎了心。这样一点心思,平时还要好好藏起,不叫别人看到;她是教主,不是李深薇。若她是教主,她就没有多的心分给别人。
一个月一个月过去,直又到了初夏,又到了隆冬,没有一点消息。深薇害怕他有什么不测,甚至特意怀柔了南诏附近的婴灵教,要他们试着打探两个汉人的消息。没有用,依然石沉大海。
她越发担忧了,身体消瘦,人人都说她得了痼疾,需看大夫,可她又不看大夫。她为何要看大夫?她知道病从何起。
甜儿,甜儿,你说他是不是出事了,为什么都不写信给我?
我想要自己去找他,可我又怎么能丢下你们去找他,我不去。我不要去。
他是不是早就寻得了安乐乡,他不打算回来了,他再也不回来了?
唐甜儿又能怎么办呢?她至多只能每夜去深薇房中坐着,听她或哭或问。原来薇主爱慕一个人竟然会这样脆弱,所以她不肯承认她着了他的道,她害怕自己会成了这副模样。她忧心深薇,甚至忧心鱼劫风回来更胜过他不回来。若是他真的回来了,薇主会变成什么样?
深薇睡眠不好,她总是陪着深薇直到入睡。教里其他人当然也知道甜儿对薇主来说有多么重要,她这样一日日陪着薇主,薇主对她只会越来越信任。若是这样下去,将来的教主大概就是她了。
可就像当年深薇受到武残月器重一样,并不是所有人都乐意唐甜儿这样炙手可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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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傍晚,教主天未擦黑便将自己锁在房中,不曾用膳,也没有点起蜡烛,只是留在混沌黑暗里。也许是因为房中过于寂静黑暗,加之教主近日来精神恍惚,看着久无声息的房间,教中弟子有些惶然地在楼下茫然伫立张望、议论纷纷,却没有人敢上楼捅开窗户纸看一眼。
她平日即便精神不好,也不至于此的,总得与阁内要员一起用了晚饭才回楼上。是不是……?
百般猜测着,弟子们唯恐房内出了什么意外,脸色青白不一。
“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众弟子回头看时,却是唐甜儿。
唐甜儿虽年幼,神情语态已远远超过了这年龄。又加上教主异常的器重,在这个小姑娘面前,一般人都不敢造次。弟子们听她口气,似乎有些愠怒于他们,于是恭恭敬敬退开几步,让唐甜儿走上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