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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痕

秦青阙撇过头去,不再看着深薇。他知道,自己这一打算到底是胜算太低,太过鲁莽了。莫不是他这一辈子都注定要亏欠蚀月教的女人?

深薇扬声道:“但是既然是哥哥来我这里求情,我说出的话当然是要做到的。”

她从发髻上取下一支鎏金簪子,左手抱紧棠姬,右手忽然猛地向孩子的额头刺去!

被西婕控住的骆小荷发出一声尖利的凄鸣,和棠姬的哭声一起在厅内回响起来。

秦青阙抽剑飞起,踢翻眼前摆着酒菜的矮案,向着深薇台上劈来。深薇一面护住孩子,右手飞快地掷出那枚簪子,秦青阙分神抵挡簪子的瞬间,她已长剑脱鞘,明晃晃指着秦青阙的胸口了。

秦青阙冷笑一声道:“教主的剑法在我之上了。”

深薇费力抱紧怀中挣扎哭泣的女孩,一面回以一样的冷笑:“还是当年哥哥教的。”

棠姬的额头上,汩汩流出鲜血,那伤口赫然是一枚月痕。

“月痕?”秦青阙一惊,紧接着冷冷道:“你真以为一个疤能左右棠姬的一生?深薇,总听他人斥责你目中无人,不想真有这样自大。”

“不错,你早早认清了我便不必费事来这一趟。至于这个月痕,你刻一百个在身上也不管用,但我这一个就是要这女孩儿一生痛苦。”她眼中流露出似是苦涩又像是快意的笑,振手将女孩儿抛给秦青阙。他吓得连忙丢下手中长剑,双手接住啼哭的女儿,将她额头血污抹去,紧紧贴在脸颊上安抚。

月痕既成,一生都是蚀月教的门徒。正如她自己,眉心还留着一模一样的月痕。

只不过秦棠姬额头上这一枚,确实是足够让她痛苦一生了。方才侍女将她带走的时候,已经喂她吃下十条蛊虫,每一条都会游走到伤痕的位置,一生都不能祛除。那蛊虫盘踞在伤口,逐渐使得破损处愈合成鲜红的活疤,若是切开,便会血流不止,而一旦愈合,那些蛊虫仍然留在原处吸食她的血液。血管与蛊虫盘结起来,会形成如同观音般的印记,云南称为观音蛊,得了此蛊,一生都要受蛊虫寄生之苦,被称作观音奴。

若要苟活下去,只有习武。习武之人血气旺盛,蛊虫便安分吸血。若是中蛊者荒怠武艺,体质稍弱养活不起蛊虫,它们便向内咬开筋骨,往更深处寻求养分,这种剧痛可让铮铮铁汉登时昏死过去,不要说秦棠姬这样弱质女童。

“我也没有杀掉你的女儿,现今她安全了,你还不回座上么。”深薇将剑插回剑韬,收拾一下衣衫,将秦青阙落在地上的长剑一脚踢落下去。

座下的骆小荷此刻正挣扎着撑起头来要看棠姬。

“西婕,放了她。”

秦青阙急步贴着妻子坐下,将女孩儿送入她怀里。骆小荷也不顾身上手上满是汤汁,痛哭不已,反复抚摸棠姬哭得涨红的小脸,将她埋在胸脯里。原本是洁白无瑕的脸蛋,现在满是血污,额上还多出一个丑陋伤痕。自己的女儿便是指甲剪得深了她都心疼,哪里想过她会受这种流血的折磨?

“骆小荷,如你夫君刚才所说,这女孩儿再不是你的孩子了,你身上这样脏,把孩子放开吧。”深薇坐回椅上,拉长声音说着。

骆小荷此刻没了半点克制,大喊道:“她如何不是我的孩子,她一生都是我的孩子!你为什么这样害她,你难道没有母亲,你难道不知我做母亲的有多么苦心?!”

深薇忽然拍案而起,仿佛被她话中的什么狠狠刺了一下,恨得满头珠玉都簌簌发抖。片刻,她坐回座上,谑笑道:“不错,我没有。”

秦青阙冷冷道:“母亲卑微,毕竟是母亲。还是说你早已把不堪过往统统抛却,连生母也可以换做别人——比如说,换做个皇胄贵女,换做个蚀月教主?怎样,武残月这母亲做的好么,教得你做人了么?”

深薇目光中兀自燃起熊熊烈火,他的话每一句,都像是油蜡滴在这团火上。她几乎要跳起来叫他住嘴,然而终究没有。等她听完他的话时,已然重新冷静下来了。

“你给我回座上。”

秦青阙一拂袖,坐回那早就一团狼藉的梨木案前。

深薇看不出为他刚才那番话起一丝波澜,嘱咐道:“西婕,两位眼前的菜吃不得了,换一桌。”

西婕登时又带了侍女上来重新布置两桌,随后继续垂首站在骆小荷和那孩子身旁了。

“哥哥说的对,难得相见何必弄得这样不愉快,还是吃些酒菜,稍后与你四处走走。”席后碎步走上来一名侍女替秦青阙倒满,深薇也满斟一杯酒,向他举起,道,“妹妹干了,哥哥随意。”说罢自顾自一饮而尽。

她又顾自斟满一杯,向骆小荷举起,道:“初次见面,深薇照顾不周,让嫂子受委屈了,自罚一杯,嫂子也请浅啜一口,就算原谅妹妹了。西婕,给嫂子上酒。”

西婕便满满斟了一杯摆在骆小荷面前。骆小荷冷声道:“教主好意,属下心领了,只是棠姬还未断奶,我喝不得酒。”

深薇笑道:“不碍事,我送一名乳娘代你喂她两日。西婕,你劝劝。”

骆小荷仍是不肯,伸出手去打翻酒杯,一手护着棠姬。

“再斟上。”

又是一杯碧绿好酒满满地坐上,骆小荷只是不理会。

“嫂子是嫌我诚意不够,那深薇再饮一杯好了。只是这杯下去,嫂子可一定要原谅我了。”她举杯再痛饮一斟,将酒杯的空底举给骆小荷看。

西婕道:“殿主这一杯不喝,恐怕就不合规矩了。”

“怎么,你们的请求我已答应了,还有哪里不满的?”深薇语中已带了醉意。

骆小荷犹豫着端起酒杯,这杯酒如此之满,一路洒在她衣襟。她再三迟疑,还是一口气将杯中物统统吞下,呛得咳嗽不止。

深薇的神色便变得冷峻了。

只不过片刻,骆小荷脸色剧变,撑住胸口猛地呕出来,吐得满案,里面有刚才的碧酿,流了一地。秦青阙大惊失色,急忙上前扶住妻子,任凭她接着将早晨吃下的粥饭也一并呕吐在他身上。他呆了一瞬,转头暴吼道:“你,你为什么在酒里下毒?”

深薇没有说话。

骆小荷还是不住地呕吐,直吐得只剩下一清二白的胃液,仍然抽搐得连呼吸都不能。只是一会儿工夫,便成了只会靠在秦青阙怀里发抖的将死之人。

“我说过了,师父留她一条命,没说蚀月教从此就放过她了。这本是她应得的。”

秦青阙此时顾不上管她,只是拼了命掐着妻子人中,将桌上茶水灌进她喉咙,然而那女子此时已经完全脱了人形,不要说水,连气也吸不进了。秦青阙几乎发狂,到了最后只能不停摇晃骆小荷的肩头,只祈求她再睁开眼睛一次。

没有用。那杯酒的毒性,一旦入了喉就再无回天之力。

眼看妻子即将撒手人寰,秦青阙竟然伸手抓过自己案前斟满了却没有饮下的那杯酒,也是一口气饮下,将空杯远远抛开,将妻子和孩子抱住,恸哭道:“小荷你等等,我也来了。”

深薇挥挥手,示意身旁侍女上前收拾残局,几名女子便应声将案前酒菜统统撤下,而西婕则趁势将受惊大哭的棠姬抱到了一旁。做完这些,秦青阙的那杯酒却还未发作。片刻之后,他才惊醒,道:“我的酒没有毒?”

深薇点点头。

“为什么?!为什么?!”

“要你看着,不守规矩的人要怎么死。我罚她丧命,罚你丧妻。”她一字字回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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