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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深薇

皇帝出逃,残月未追赶出去,待安禄山坐上龙椅,她收心召回城中剩余的蚀月武士共计六百五十人,继续驻守武宅。人数众多,残月不得不又强占了邻家三座宅邸,用来安置众人。好在邻家早就人去楼空,此时地皮归谁姓,早就没人在乎了。

当时长安余众知道蚀月这个门派,掌门乃是叛党,屠杀李氏皇族百人,都称蚀月为邪教。残月也不愠怒,干脆做起教主,蚀月派改称蚀月教,她本人乃是开天辟地的蚀月第一姬。她名义上虽归属安禄山,却与新帝并无多少往来。据人说,当年胡军杀入大明宫,焚烧宫楼金宇,残月曾与将士大打出手,似乎为大明宫被毁大发雷霆,然而终不敌火势汹汹,眼看宫室化为乌有。只因此事,她与新帝一族并不亲密。大燕皇帝乃是个粗人,性格暴躁,因此也想杀了残月了事,但忌惮她剑法妖异,拥者甚众,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如此的情形便有些值得玩味。虽是叛党,却又并不真为野皇帝效命,只是固守一隅,自成一派。人虽以邪教称之,但又没人义愤填膺要剿除蚀月。

当时长安万事凋敝,残月将此前为吃饭而加入她的那批平民解散去务农经商,如此一来,练武者仍旧只剩二百人。不论农商文武,若是需要吃口饭、寻处就榻,武宅如今庞大无比,随时都可进门。进门者,耳后照旧需文一枚弯月。只要是武残月养活过的人,一生都要带着这教徒的印记。

残月在长安倾覆的次年又修缮了家中房屋。这时的蚀月教地界方圆五里,人员七百人,还要添上工人妇女近百名,将近八百,原本统统归她一人管理。事务繁杂,她将之前亲信的心腹任命为蚀月阁主,各自代理部分武士与农商起居调用。她这边一派蒸蒸日上模样光鲜,朝堂上安禄山则刚为儿子所杀。她听闻消息,连头也没抬一下,只说知道了。

陆谦给我做了一把奇巧小车,如同高椅,却有两个木轮,背后装起竹架,蒙上油纸,下雨暴晒时便将之竖起,可遮阳挡雨。这样一来我行动也自由许多。陆谦这年十七岁,十分讨我喜欢。他模样也不差,又喜欢残月——我时常撺掇他向残月示意,他偏又不敢。

他最常对我说的,是蚀月立门之夜,他亲手拂开残月头发,给她划下那枚月痕的时刻。这孩子总在回味此事,想着大概一辈子也许与教主最近的时刻也不过如此了。其实他自小跟着残月,如今也是残月极其信重的手下,若不是年纪尚幼,本来也该位列阁主。以他这样的地位,与残月走得更近些不是什么难事。

我追问他为何不表明心迹时,他便欲言又止,仿佛知道残月什么秘密似的,他也无力改变现状。

春寒时,房屋修葺方才停当,残月时常抽空在楼下园中亲手种植蔷薇。园中本就遍植蔷薇,她还嫌不够,将空余地方统统种满了才罢休。太阳好时,陆谦推了我在园中风小的地方待着,我俩默默看残月在园中劳作。她刈草锄地很娴熟,据说是在花殿劳作惯了的。那时她已近二十七岁,同龄的妇人,做上祖母的都有了。

残月身体十分康健,腰背笔直,全然不像是二十七岁了。她到了这年纪,连牙齿都还是齐整洁白的,嘴唇红润。她常年暴晒太阳,脸上有些斑点,自己却毫不在意。

我看着我的女儿在园里劳动,身姿这样挺拔,眉目还这样俊俏,总是梦想着她能生个孩子。她生男孩女孩都好,一定也是绝代风华。我不过这样想想,残月不爱孩子,这一日遥遥无望。

不知是喜是忧,这期待之外的小女孩儿,却从天而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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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仲春时节,园中新植的蔷薇迎风吐蕊,残月在一旁修剪枝条,我躺在椅上昏昏欲睡。那孩子径直踏进园中,蓬头垢面,手中抱着一只小小包裹。那小娘子约莫七八岁,身材极瘦,脸颊都凹陷下去,然而长了一双杏眼,从塌陷的眼窝里放出骇人的精光。她立在园中,残月瞥见她,出乎意料地将剪子放下,转过身与这女孩儿对视许久。

女孩儿名叫李深薇,洛阳人,在家乡捅死三个少年,一路乞讨偷窃来到长安。杀死那三个少年的原因,是他们把她叫做婊子的女儿。女孩的母亲是名隐巢妓,父亲不知是谁。

那女孩儿与残月对视片刻,放下手上包裹,碎步跑到她跟前,要残月收她为徒。

残月虽然教徒众多,正经弟子却是没有的。残月看了她片刻,摆摆手道:“吃饭可以,学艺罢了吧。”要她回去。

女孩儿当即从腰间抽出一把短刀来,我大吃一惊,正要残月小心,那女孩却将刀尖对准自己额头狠狠刻了两刀,正是一枚月痕。

残月终究把这孩子留了下来。这女孩儿直到做上教主又到退位,额上都贴着花黄,用来遮挡眉间的月形伤疤。尽管如此,她还是生得娇艳无比,瞳仁如星如月,最爱穿戴红色,每每梳妆完毕,都能惊动教众。她刚过九岁,残月便收她为大弟子了。

虽然容貌娇气,这女孩儿却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从她七八岁时便杀过人也看得出来:她央求残月允许她使长剑,剑刃几乎要抵她大半个人高,她也还是坚持要用单手长剑。练起剑来,废寝忘食,常常满身是伤地回来。吃起饭来宛如小小野兽,吃饱了饭,总是准时睡一时辰,起来接着练剑或是看书。她的右臂,常常是练剑练到僵硬得连筷子也拿不起,于是便学会了拿左手吃饭写字。若是到了次日手臂还未恢复,她就拿左臂练剑。她是我见过唯一左右手使剑一样好的。

残月不爱孩子,对这女孩却十分青睐。我日夜盼望有个孙辈,对这孩子却一点也喜爱不起来。深薇面相柔媚,作风倒是十分凶狠。我几次三番对残月提起这事,残月不以为意,道:“深薇果敢,与我幼时颇有些相像。”

深薇自从做了残月的弟子,每日寸步不离。这孩子与残月说是相似,但又处处不同。残月幼时便不爱装扮,虽然出落成美貌硕人,也特意不惹人注意。深薇却不同,只是九岁大的女孩儿,就懂得打扮精细,每穿起红衫赤裙,将发髻梳起,手提一把长剑,走在园中时,人人都要投去目光。她在蚀月饮食无忧,原本黧黑消瘦,如今也洁白匀称,衬在红衣里极是好看。然而更好看却是她使剑的时候,长剑如练,她飞来跃去时红衣裙裾飘飘,宛如飞仙。她与残月并行于道时,年不过九岁,却要将残月的光辉都盖过了。

正因这女孩儿如此夺目,教中旁人难免妒忌,原本这一众人都是陪教主打过仗的,如今突然杀出个没来路的民妓女儿,一下便将教主的亲信全夺去了。

残月知道教中多有不满,但并不加理会。

深薇九岁,已与几位阁主一道伴残月共出入。教内外不论遇到什么纷争,残月总带她一道前去,这架势似是要一手培植她做教主储。看着可笑,她不过九岁童女,但残月一举一动都不像是一时兴起。时间一久,教中反对者愈众。

真正有人行动,是深薇刚过十岁生日当晚。

深薇十岁生诞,残月是特意准备了的。她自己活到二十有八,不曾庆过一次,这女孩儿才来不满两年,残月已将她看得比自己还重了。为了生日宴,残月吩咐备下猪羊各二十头,绿蚁十二坛,新米数石,厨房上下二十名仆妇连日准备。她此外又叫教众妻女中手巧的,为深薇缝制一套金红裙衫,式样皆是最新的。

这等待遇,深薇的地位已是明摆着了。残月一方虽然喜气洋洋,自有人心中不爽。待到开宴酒过三巡,陆谦座旁的阁主便开始低声嘀咕起来,口中无非是“娼妓之女”云云,他声音极轻,残月与深薇坐在另一端,应该是全听不见,陆谦却忍无可忍,在桌下豁然抽刀,警告那阁主不要祸从口出。

筵席既散,众人各自回房。陆谦将我送回房内,又独自出去,我知道这少年是寻残月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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