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却海棠飞尽絮,困人天气日初长。
正处于春去夏入的日子,弥凡河边柳叶渐黄,许多已然黄了上半截的叶子,还未落下,只是随着一阵马蹄震动,只得依依不舍地脱离枝条,身着半青半黄的两色裙,踏着优美而自信的舞姿,飘然落下,化作那更护花的尘泥。
马蹄声带来的消息,确实足够震撼的,京畿中州那边刚刚结束了会试,虽说会试排名无关秋季殿试的最后结果,但依旧是举国关注的事情。数年崩不出一个响屁的南颍郡,今年会试中前十竟然就占据了三位。一位是出身贫寒的士子,原先藉藉无名,甚至还在南颍郡南边教了两年书,连其同窗都认为他不过是运气好才过了书院那一关拿到秀才身份,谁知一鸣惊人竟是位列第九。
还有一位便是众人熟知的一郡魁首万和山庄林怏山老爷子的孙子,林图南。
万和山庄可一直是南颍郡最热的灶,当然不乏人添柴加薪,这不消息刚传到,万和山庄管家就愁又要更换新的门槛了。拜访的人络绎不绝,不过让老爷子笑的最开心的一句,是一人说道:以后外人提到万和山庄,就不会称图南是林老爷您的孙子,而是称林老爷子是图南的爷爷了。
至于最后一人,则是雨花县长水街李家的李望谣,虽在书院也待过几年,可参考前也是名声平平,无人识得。李望谣一举夺得会试魁首,收下那个礼部尚书大人亲赐的“会元”称号,只是会试结束就独自回到李家在京中的住处,没有与任何京中官员或是同为一届的考生有所交际。
虽然会试排名确实作用不大,但谁都清楚,会试排名靠前的,最后殿试成绩会差到哪里去?这就影响到暗中京内京外某些大人物的“押注”,其余考生名次靠前的或多或少或明或暗都与部分官员有所交涉,所以李望谣的作为让他们有些疑惑的同时,又吃不准李望谣是否暗中已有后手。
所以说会试排名无用与说读书无用是一般境地,甘苦品尝之人自知,不足为外人道。
然而李望谣回到住处,真的就只是为秋季最后的殿试做准备,并无其他任何动作,也无回家的迹象,连出门次数也极少。
弟弟李厚焦,因为武试只是在秋季,提前与哥哥来到京城之后,便一直在住处后院打磨自身体魄,出门次数比起哥哥还少。李望谣偶尔看书累了出来散步,就会去瞧瞧他,因为不谙武道,也不好过多言语,至多关切一句张弛有度,便默默走开。
其实哥哥弟弟心里都明白,以李厚焦不过五重楼的境界,此次参加武试不过是摸河床,武状元自然是不用奢望的,只是摸摸河底有多深,若还能不呛到水,就是极好的结果了。
外面传来的消息刚炸完,虎口街那边从入驻以来就没停歇过的天涯镖局又有动作了,掌柜董句新和那位外人戏称掌掌柜的掌眼女子陈尘曼,一同沿着大街小巷敲锣打鼓,喊着要招收新镖师,据说消息最远已经传到周边州郡了。原来帮着稳住新开的镖局的几十号人,陆陆续续走了大半,都回总部或是其余分部去了,如今雨花县天涯镖局里不算跑腿的编外人员,实际负责走镖的不过十余人。
虽然缺人,但镖师可不是光跑腿的,长腿就行。信誉和武力是通过镖局考核的两个核心点,早在数日前,镖局还没放话要收人时,就有一位自称有七重楼的男子主动要求加入,按理说雨花县有这般实力的人,怎么都该受到极好的待遇才是,然而镖局在背后偷偷去县署查了此人背景,才知这人因偷窃坐过两次牢,坚定的拒绝他加入,婉拒都算不上,男子当即发怒,只是半柱香都不到的时间,男子顶着猪头脸从镖局滚出,灰溜溜的离开,众人才知道这人的七重楼也是假的。
于是镖局准备在城隍庙的北边莫约一里地,一处开阔平地设三个擂台,为了不伤和气,不用应聘者互打,只由镖局三路大镖师守关,更不用击败三路大镖师,不论打的情况如何,只要守关镖师点头,就可进入镖局,掌柜和掌掌柜绝无二话。
至于为何镖局要求如此之高,应聘者仍是趋之若鹜,自然是丰厚的报酬使然。正式挂名天涯镖局,除了头顶着镖局名号,每月有固定的工钱可领,每次出镖视镖物品相,还有额外的补贴。所以镖局哪怕忘本,最喜欢的还是那些个如无根浮萍的江湖游侠,身手不差,品性更不差那种,只要熟稔走镖规矩后,那就是现成的大镖师。
学塾这天凑巧放假,陆粒一大早就跑下山先去城隍庙那边观望一番,瞧见数个身穿镖局制服的汉子正在搭建台子。周遭已有多人,提前来看戏的抢占前排位置以便观赏,指手画脚议论纷纷;还有几个颇为精练汉子,手脚缠着白色布带,皱眉凝视着三个正在搭建的台子,像是在思考迎战哪位大镖师晋选几率会大些。除此之外陆粒还瞅见一个眼熟的家伙,正是张万金的车辇,一旁还站着四位扈从,只是不见张万金本人,想必是拿车辇先占着位置来了。
镖局说了未时开始,倒是还早。
陆粒提着几个从隔壁仙岩山摘来的桃子,往蒙大叔家走去。
刚推开院门,就瞧见这个长得五大三粗实则肚子里还是有两斤墨水的糙汉子,就那么蹲在门口,满脸愁容,身后屋门紧闭,不时有炊烟袅袅。
陆粒蹑手蹑脚靠近汉子,还是给汉子发现,就是一瞪眼。
陆粒一脸鄙夷,“这大清早的就惹我婶婶生气啊?要不要咱帮帮你?啧,也不用太感谢我,两个饼就行,记账上啊!”
不理会汉子埋怨的眼神,陆粒蹦跳着去敲门,婶婶半掩着开门,一看是陆粒,就将门彻底打开,陆粒扬了扬手里的桃子,蒙婶婶笑着拉陆粒进门,也没有关门。
糙汉子低头跟着进门,双手于身前相互拨弄,有些局促。蒙婶婶端出刚蒸好的馒头和稀饭,和陆粒吃起来,汉子没好意思动手,更是极有骨气的一口口水没咽。
陆粒边吃边跟蒙婶婶说着学塾的有趣事,蒙婶婶听着只是笑,两人吃完又一会儿,陆粒不再讲话,屋子里就鸦雀无声。蒙婶婶用手背轻触了一下剩余馒头,仍是温热,于是抬头望向陆粒。
陆粒心领神会,咳嗽一声,说是要吃桃子,要去街头那口井洗桃子。
街头那口井是自然形成,并非人为挖掘。附近的老人说起那口井,都说是通到了十八层地狱的冰山地狱,炎日井水则沁凉如薄荷,浣洗蔬菜水果,更是令蔬果也沁人心脾。入夏后街口妇人为了排队打水引发的口水战,据那些个专门在一旁“观战”的无事青年讲,也能接起个十桶八桶的,只是可惜没打起来,就遗憾看不到“战乱”时的旖旎风光。而冬季,井水则直接凝固结冰,直到来年开春方才解冻,故街上又有“井上碧苔三四点,家有新燕啄春泥”的报春诗句。
陆粒挑挑选选拿起两个最大最红的艳桃,跳出门外,喊蒙婶婶快点,不然等下要排队了。蒙大叔见陆粒只拿了两个,明显是急了,又不好发作,只得冲陆粒疯狂眨眼。
“陆粒啊,叔叔不爱吃桃子,就别给我洗了啊!洗了再不吃放坏了也浪费。”
陆粒假装没看到蒙大叔的暗示,一本正经答道:“好的蒙大叔。”
陆粒和蒙婶婶出门后,蒙大叔摇头遗憾得大口吃起馒头。
等出了院门,陆粒伸手,蒙婶婶才将偷偷藏于身后的那个桃子一并交给陆粒拿。
井水浸润的桃子果然煞是冰凉,陆粒咬的第一口竟是凉得龇牙咧嘴,不过后续多是山桃的香甜味道。随后蒙婶婶“说”要去铺子拿东西,让陆粒先回去。
陆粒又偷偷摸摸推开些许虚掩的屋门,想查看屋内情况,霎时一股寒意袭来,陆粒来不及反应,只得将藏于袖内的山桃举于头顶,那一双两指成钩粗厚手掌,也顿时从板栗状变为慈祥手掌,摸了摸陆粒小脑袋,然后接过桃子啃起来。
陆粒逃过一劫,惊奇的发现桌上剩余的五六个馒头凭空消失了,更惊奇的事在于,这才一小会儿功夫,不仅是吃饭的锅碗瓢盆洗刷干净摆放整齐,屋内所有物件更是井然有序,并且陆粒检查一番,所有东西一尘不染。
陆粒不服气,强行掏了掏蒙大叔的衣服,又去水缸里仔细勘察,最后连锅里都没放过。蒙大叔摆着二郎腿,一脸疑惑,问陆粒在干嘛。
陆粒没好气答道:“我怀疑你偷养了个海螺姑娘。”
蒙大叔气笑着给了陆粒一个板栗
陆粒垂头丧气,突然发现饭勺搁在一旁还未清洗,不注意还一下子没发现,上边还黏有几粒米饭,便想要去清洗,结果给汉子一把扯住后领。
“你要干啥?”
陆粒一阵白眼,“这就是你干的活?没看到还有个饭勺没洗呢嘛!”
蒙大叔一手想把陆粒按坐下,结果陆粒莫名其妙体内棉花团浮起,身躯有一缕炙热掠过,肩膀就纹丝不动,陆粒趁机作势面带讥笑。汉子也懵了一瞬,随后同样讥笑着,手轻轻抬起再拍下,陆粒瞬间垮下,瘫坐在凳子上,不仅是肩部,整个背部都跟着一阵酥麻,酥麻过后才是微微的刺痛,如受针扎,并且屁股底下凳子同样纹丝不动。
这时陆粒才像是战场的将军,指挥着那团棉花游走于背部,如敷膏药,这才减缓刺痛感。
蒙大叔笑望着额头有细汗泌出的陆粒,等他睁眼,又轻轻拍了拍陆粒肩膀,吓的陆粒向后跳起,凳子翻倒。汉子扶起凳子,招手让陆粒坐下,语重心长的道:“小子,虽然不知道你以后娶不娶得到老婆,但我还是要告诉你,这和老婆过日子呐,就跟两个江湖高手过招,那是一样一样的!有些时候啊,你不能露出一丁点破绽来,但有些时候,你又必须留出一丝破绽给她,不好找,但找得到。”
“这样双方才能你来我往走个数百回合,拆个千百招,最后,你不输,我也没赢,皆大欢喜。”
陆粒仍有点心虚,等到稍稍离汉子远些,才嘟囔道:“没个输赢还打个啥子嘛!还高手嘞,都不晓得一蹦有没有二尺高噢!”
汉子作势要出手,陆粒早有准备,不待眼角余光中黑影靠近,已经一溜烟跑出门外。
陆粒四处闲逛,等到距未时还有一刻钟,才慢悠悠出现在擂台处。
乖乖,老远就能看到黑压压一片,除了三个黄色的擂台,其余地方瞧不见空地,围得那叫一个水泄不通。陆粒左看右看,发现一个小坡上或蹲或趴,或坐或躺有着十几个高低不齐的小脑袋,竟然都是来看热闹的学塾学生,陆粒已经看到几个熟悉的身影,那杨家两兄弟在,李李扯着小水云衣服也在。
走过去的陆粒发现这小坡不远不近,观战极佳,还没有大人来争抢,陆粒一屁股坐在小水云旁边,发现这小子嘴角撇起,泫然欲泣,于是疑惑着看向李李。
李李眼睛望向别处,不作回答,只是扯着衣服的手依旧没有松开。小水云这才惨兮兮道:“我明明可以坐在那边看呐!干嘛要到这里。”
陆粒顺着他手看向擂台那边,才想起小水云的父亲如今在镖局跑腿,应该在后台也是有着位置,确实是可以在擂台边观看的。
李李双颊鼓起,没好气道:“我那是为你着想,靠那么近干嘛,拳脚无眼晓得哇!万一一个不小心碰到你,你这小身子板受得住?”
陆粒摊开双手,以示无奈,小水云一番挣扎后也已经“认命”了,就趴在两人中间。
选拔还未开始,人头攒动,纷纷议论,有人说着参赛的谁谁谁是他家亲戚,或是指着擂台那边准备区的某个汉子说着他也认识,没几两肉肯定进不去镖局;也有人说着从北边南边的郡县都有来人,有多少重楼,再猜测这些个人有多少把握晋选;甚至还有别州武人参加,不为竞选,只为展现自家武学境界,至于有没有小瞧南颍郡武风的意思存在,得看等下比试结果了。
陆粒转头问李李知不知道这几重楼的境界划分怎么来的,毕竟小姑娘出身也算大户人家,家中有退役将军的爹还有习武的哥哥,应该知道多些,结果李李吐吐香舌说不知道。陆粒以往在酒楼厮混也听说书先生多次提起,后来更是又遇到过几位高手,像那次在城隍庙亲在也被刺杀,余英就亲口说过那个老人是九重楼,还外加横练体魄,他也无法正面将其斩杀,至多是击败,再加上暗处仍有刺客潜行,最后才导致余英以受伤换命,变相劝退刺客。
陆粒本打算放弃,等有空再问问方丈师傅,或者蒙大叔,毕竟这个糙汉子懂得可真不少。谁知一旁着一身白服的杨磊由坐变站,露出贴地的垫子,又象征性拍了拍其实没土没灰的屁股,环视一周的小脑袋,一手负后,应该是尽力学着祝先生的样子,他撇了一眼陆粒就不再看陆粒,而是望向不远处的擂台,缓缓说道。
“祝先生说过,千年以前有千古一帝使天下一国,除了书同字,车同轨等文学经济一统之外,还建造有一座等武楼,共九重,他派遣八位境界由低到高的武人,从一重楼开始,依次往上占据下八层楼,而他自己则雄踞于顶层!等武楼接受天底下所有武人的挑战,那位放言,凡是能过下八重楼见到自己的人,都有赏赐,至于是金钱还是官位,皆可自选。”
“这大概也能算上是最早的武试科举了。”
“自此,江湖人就以登楼层数来喻人境界,登上几层楼便是几重楼的境界,后世武道大能者深究,大致以一气长短分断楼层,同样为九层,就延续了多少重楼的境界划分。”
“可是我听大人们说九重楼之上还有更高境界呢!”一个男孩坐在不远处,下意识举起手说道,立觉不妥,又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