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压住哽咽:“为什么非坚持受些罪。”
比起医疗机密,这无关紧的闲谈倒显得好回答很多,舅舅想了想:“我还真的问过,他人『性』子挺冷,不爱说这些,架不住我想缓解他疼痛问了好次,最后他就答了我四个字——”
他认真说:“为了求婚。”
沈禾柠涨满的脑中顷刻间轰响,炸出满腔碎片。
手术当天的分分秒秒都倾泻般回到眼前,舅舅当时描述患者痛苦的每一句话,全部成了尖长的刺,最后尽数落到男人病榻间的句话上。
“哥哥想用这条腿,跪下跟柠柠求婚。”
舅舅听出她声调不对,忙追问情况,沈禾柠愣愣靠在椅背上,低喘着反问:“舅舅,刚才我问你大家去支援的特殊,现在我替你回答,比如……你们唯一一个受尽折磨手术台上下的试验对象,不先一步带队去了灾区?”
听筒里猛地寂静。
“不个‘大家’里面,本身就包含了试验对象本人?”
舅舅张口无言。
“不……四五前出了车祸,跌进河里脏水污染,到现在除了接受临床试验,就只能截肢的人,——”
她声音轻微,不忍心说出个挤满胸口的名字,缓缓问:“我男朋友,薄时予。”
舅舅隔了一两分钟才彻底读懂她话里的意思,长长吸气次,难以置信问:“你始终在担心的人,薄时予?!怎么可能,连最基本的腿伤时间都对不上,你不哪里弄错?”
他谨慎:“小姑娘,别在网上看到了什么热搜,就——”
沈禾柠突然抑制不住,涌出眼泪说:“他我男朋友,他求婚的人就我!我在今天以前始终以为他车祸两,他何必瞒着我份和细节,到底有哪里不能让我知情,必须避我的!”
她的尾音戛然而止。
激烈反应下不小心伸向张大网的手指,隐隐捅破了一个角落,流出某个人寂然无声的经爱意,发出全世界都在坍塌陷落的刺耳巨响声。
沈禾柠止住所有哭腔,看着虚空中的某处,她把手机话筒紧贴在唇边,浑然不知自己误碰了挂断键,通话已经结束了。
她胸前急促起伏许久,才半梦半醒一样问:“他哪一天出车祸落水的,地点在哪,当天什么天气。”
她手无意识落在自己健全的右腿上,用力扣住膝盖,在不足千万分之一的轻微疼痛里,代替并不存在的对方,艰涩地把个字齿关间挤出。
“四前的中秋夜吗,琴河边大桥,当天下了暴雨,一个十五岁的女生因为不想带走,家里高烧跑出去,一辆酒驾的越野车撞下河,有个人……”
她犹如跌进真空,感官全部封闭,只有不断回旋的剧烈心跳和血流声,一遍一遍冲刮全身,机械地往下说。
“有个人背后冲上把她抱住,给她挡了所有伤害,因为她濒临昏『迷』,不记得身后人的身形和声音,只有模糊的别怕两个字,医院醒过以后,坐在床边的女人受了一点轻微的皮肉伤,却告诉她——”
“妈妈保护了你。”
“而你么割舍不下的哥哥,哪怕你落水差点出事,也……没有回看你一眼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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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八点,沈禾柠身上胡『乱』裹了一件连帽的大衣,半张脸都遮住,手上提着一个不算大的旅包,脚步虚浮地走出宿舍。
她站在楼下淅沥的细雨里,给乎未主动联系过的人打了一个电话。
边很快接起,语气惊喜不已:“柠柠,今天怎么有空给妈妈打电话,校里遇到什么事了吗,还钱不够用?”
沈禾柠一步一步踩着地面上的积水,经过薄时予曾站在她楼下,彻夜靠过的冰冷墙壁,静静问:“妈,你在家吗,我想跟你见一面,现在就买车票回去。”
女人愣了一下,受宠若惊地说:“没,没有在家,我就在你校附近不远,本最近天气不好,不放心想过看看你,怕你忙所以就——”
沈禾柠脚腕发软,坚持往前走,一双桃花眼沁满冷水,在路灯里映出疯狂灼烈的光:“好,地址告诉我,我去找你,马上就去。”
打电话她会挂,发信息她会装傻不回,只有见面,必须见面。
女人报出的地址离舞蹈院三条街远的一家酒店,沈禾柠一刻不停打车赶到,上电梯的时候看到镜面里映出的人,脸『色』素得像纸,嘴唇鲜红,漆黑眼睛深井一样。
她想,这个索命女鬼的样子,绝对不能给哥哥看见。
想起他的时候,她整个人昏沉得倒下。
但走向个房间,把门拉的一刻,她前所未有的清醒,无数冷水头顶瓢泼而下,把她浇得肺腑冻结,一阵一阵灼烧,如同架在漫天遍野的山火上。
女人很瘦小,逾四十了仍然秀丽,也得益于最近保养得好,远不当初凭空出现,在抛弃危险工作的丈夫,抛弃仅四岁的小女儿,跟别人远走他乡后,时隔十一回,想所当然把她直接带走的副憔悴样子。
“柠柠,你真过了,”她拿『毛』巾给沈禾柠擦头发,“冷不冷,妈这就给你空调。”
沈禾柠红唇往上挑了一下,轻声叫她:“陈女士。”
陈锦容呆住,讷讷看她:“柠柠,你怎么这样叫我,妈妈做错什么事让你不高兴了。”
沈禾柠想笑,神『色』眼睛传导在脸上,却更像难以忍受的哭意。
她抹了下眼角,不能想象自己究竟怎样过完这四五,眼前的女人,怀着怎样的心情,踩着一个人倾注了全部的爱和身体。
沈禾柠蛮力攥住手指,指甲边缘小刀子一样切着皮肤,她颤抖着吸气,甚至弯了弯眼睛,在房间不甚明亮的光线里,盯着陈锦容问:“我只突然想起了四前的个中秋,你在琴河边上救了我,还落下了病根。”
陈锦容表情一紧,很快恢复如常,偏过头说:“都过去多久了,还提它干什么,妈妈救你不应该的吗,我的病不重,只以后我们两个相依为命就够了。”
她每说一个字,沈禾柠五脏就扎得更深一寸,最后只剩下薄冰一样的自我安慰,也许只她多想,也许不哥哥。
沈禾柠眼眶通红,神经刺得暴跳,怎么可能……她哥哥。
她屏息问:“不提怎么,我还巩固记忆,免得忘了你为我做过什么,当初场车祸,你怎么冒着雨跑过,背后护住我的?”
陈锦容习惯『性』背诵一成不变的答案,也当初薄时予亲口教给她,让她说的。
沈禾柠笑着点点头:“你还在我耳边说过一句话,记得什么吗。”
陈锦容茫然,镇地掩饰:“妈妈记『性』不好,早忘记了。”
“吗,车哪个方向过,撞向什么位置,自己亲身经历的,总不会没印象吧。”
陈锦容咽了咽,她当时离得其不远,清楚看见了全程,每每回想都心惊肉跳,前沈禾柠回避这件事,不会多问,哪怕她提了,沈禾柠都刻意转移话题。
她已经松懈惯了,以为往后都不用再回忆,骤然问起细节,脑中只有紧张。
薄时予也跟她讲过更细的版本,精确到没有破绽,但多过去,加上突如其,她哪里还能说清,也不及编更详细的谎话,本能地照:“司机酒驾,速度特别快,右边撞过的,奔着双腿……”
沈禾柠吃力吞咽:“你怎么只受了一点皮外伤?”
陈锦容她问得措手不及,慌『乱』地找着借口,试图让她移注意力,而这幅推脱搪塞的态度,和个独自躺在手术台上尝尽了苦痛蹂|躏的男人放在一处,对沈禾柠说就无可比拟的刺激。
“谎还没说够吗?!”
她肺里始缺氧,忍耐到最大极限,多一秒也不能承受,厉声打断些连逻辑都始对不上的假话,眼泪顺着脸颊汩汩涌出。
“我再问你一次,救我的人到底谁!我哥哥……你说对我漠不关心的个人,他断了腿,怕我知真相一直避而不见!”
她胡『乱』掏出手机,打微博上随便一张图片,大哭着狠声说:“你亲眼看着他坐轮椅的样子!你还能不能说出口,当的事跟他无关?!”
陈锦容满脸死,还欲否认,沈禾柠咄咄『逼』人地抓住衣服,她自知全完了,突然崩溃地叫:“不薄时予食言了!他说过这辈子都会咬死了不告诉你!为什么出尔反尔!”
“我最恨他……最恨的就他!”她失控破音,“当在个河边,我也得及去救你,我不敢……我也惜命,有什么错!哪个人不自私的,做母亲就不能考虑自己安危了?!”
“可他跟你非亲非故,他怎么能直接就疯子一样扑上去抱你……”陈锦容浑身发颤,“我成了什么,我一个母亲,想把你带走无可厚非,结果他衬的,我连一个外人都不如?!”
沈禾柠眼前发,手脚的力气都抽走,皱着眉,就这样怔怔注视面前的女人,不能想薄时予的名字,稍一触碰,就山崩海啸的席卷。
陈锦容说完这些,知彻底无可挽回了,捂着眼睛痛哭,呆滞:“他太奇怪了,我没有见过人,明明什么都有,你只一个半路捡的妹妹,怎么能值得他么疯魔,他冲上去的时候,怎么知断腿?他分明就抱着不命的心!”
她惨笑着望向沈禾柠,清楚无可挽回,彻底放弃了挣扎,积压太久的隐秘再也不受控制地倒出。
“柠柠,你以为……”
“你的毫发无伤怎么的?血肉之躯替的啊。”
“我带你回小城,以边的条件,以我的经济状况,哪的钱供你天天舞蹈,你一个他娇惯了的小小姐,根本不知舞蹈班有多贵,他安排的老师,高中三只服务你自己,其余些所谓同,都为了隐瞒才找的伴读。”
“我工资千块,能给你买得起件衣服?你些总在换的裙子,舞蹈服,件件都他选的,买好了送过,甚至后他能下床了,都他自己坐着轮椅,亲手给你洗过的。”
“你转过『性』格孤僻,受人欺负,我一个孤寡女人,有什么本事去叫不平,他背地伸了手,把伤你的一个个剔除出去,连老师都挑了最喜欢你的个换上。”
“你高三,在杂志里看上一双『色』舞鞋,我给你的时候你冷淡地不,你也不知,双鞋他去买的,听说找了个国家的柜台,才有这么一双。”
“你身体不好总生病,冬天高烧,烧得神志都不清,我一碰你你就挣扎,他半夜赶过,腿还惨不忍睹的,就哄你一个晚上,趁你醒之前再消失。”
“同不跟你炫耀过某个牌子的蛋糕好吃吗,咱们这小地方没有,我骗你托人买的,际也他,排了队买满所有口味给你送,到的时候他还怕身上『药』味太重,弄脏你的蛋糕。”
“连你人生第一支口红,也他百忙里选出的,特意像对小孩子似的打了缎带送你。”
“你十八岁生日,以为他远在德国?”
“其他就在你的窗口外面。”
“他个人自腿断以后,就总在光照不着的阴影里头,你吹蜡烛的时候我去关窗,听见他嗓子哑得吓人,有一句没一句地给你哼生日歌,还生怕你听到。”
一句句生日快乐。
她五岁起,到分别决裂的二十岁,他未有过一场缺席。
腿可以不,命可以不,一切都能置之度外,为她赴汤蹈火,唯一只企盼他的珍宝能平安欢愉,没有他,也能最好地过这一生。
因为所爱无望。
故,所爱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