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军打开陈家堡子的那天,陈凤还在学堂里教书。枪声传来,他也没有太多在意,他哥陈龙经常打枪玩,已经不稀奇了。一连串的枪声,尽管让他觉得异常,但依然没有往别处想,还是正常教娃娃们念书。后来,他的妇人林双兰哭着跑来,告诉他家里出事了,让他赶快回去。
回家看到的情景,让他吃惊不小。他哥陈龙已经死了,头身中了几枪,被长工从堡墙上抬下来,在平地上放着。家里哭天号地,乱成了一团,他大已经被红军拉走,家里的财物,粮食和牲畜,大部分都没了。从未见过这阵势的陈凤,一时乱了方寸,不知该咋办了。还是她妈文莲叶经的多些,对他说,你快到丫河口去,看看你大咋样,还有没有救。说完拿出私房钱让他带着,并叫了一个长工跟着他去,叮嘱他见机行事,快去快回。
到了丫河口,满街都是红军,他不知到哪里才能找到他大。忽然在街角看到慌步离开的秦怀禄,就一把拉住他,说,怀禄,你可知道我大被红军拉到了哪里。秦怀禄说,我没看见,不过刚有一队人马从芦花湾方向来,去了后沟口,你去那里看看。他就赶到后沟,果然那里有他家的马车和牲口,一些红军正在往下卸东西,可就是没有见到他大。他急得团团转,不知到哪里去打问。后来看天色已晚,就先回了家。第二天再来找,仍然没有下落。第三天早上来,红军已经走了。听到满街的人都在议论,后沟打死了两个人,就赶快跑去,这才发现了他大。他大就死在那天他找的地方不远,看来,他大当时就关在那里,没有挪过窝。于是,就让长工回去,叫了人来,把他大抬了回去。
一家人见等来了这个结果,都哭嚎不止。家里两个主事的人,突然之间都没了。上上下下不知该咋办。他妈文莲叶这时倒清醒了,说,既然人都死了,还说啥呢,就埋了吧。做了两副棺材,挖了墓坑,啥仪式都没举行,就埋了。
埋了陈德福和陈龙以后,陈凤就坐在山对面的间畔上,一句话不说,呆呆地望着远处的山梁发愣。
眼前的梁峁和沟湾,在陈凤面前渐渐虚幻起来。一群蒲鸽扇动着翅膀,从远处的沟壕里飞过来,绕着山梁转了一圈,又飞向对面的山湾。种下不长时间的冬麦,已经发芽,长起了绿绒绒的新苗。已经到深秋了,山上的树叶已经发红变黄,经风一吹,就扑扑簌簌地飘落下来。地埂边上的野芦草黄得透亮透亮,那一簇簇野芦花,伸展着毛绒绒的樱穗,在风中飘摇舞蹈,灰白色的绒毛,经风一吹,就在眼前不停地飞扬。他觉得自己的心境,同这飘飞的花絮一样,随风舞动,不知道飘向何方。
陈凤一直坐在间畔上,天黑了,他还坐着。他想在这啥也看不见的夜里,让自己静一静,想一想。他需要整理的思绪太多了,可不知该如何整理,如何面对这迷茫的人生。
后来,他干脆躺了下来,双手垫着头,一眼不眨地望着深不见底的天空,天上遍布着繁星,星星一闪一闪地,像是无数个精灵在跳动。他觉得那星星是多么地远,又多么地近,好像在昭示他,穹苍无边,人生虚幻,世事难料,回头是岸。要抛却这人世的烦恼,就在一念之间。他看着那无边的星空,突然觉得心静了,心也清了。过去想不透,想不通,想不清的事情,忽然之间就有了答案。他觉得活了这几十年,许多事情,就在这天晚上的星空下才想明白。
第二天早上,他从间畔上坐起来,看着对面自己家里的庄子时,又陷入到了新的烦恼之中。痛苦的表情又回到了他的脸上。他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瞅着那庄子,好像刚刚发现它一样,觉得既亲切又陌生。
半晌午的时候,儿子陈来文来到他跟前,叫他回去。他说,他想在这里静一静。儿子就过来拉他,说,回吧大,你已经坐了一天一夜了。他就说,你别拉我,来文,我想静一静。陈来文说,哪里不能静,回家一样静嘛。他就伸出手,拍了拍来文说,你回吧来文,让我再坐一阵。陈来文说,那你早点回来。就走了。
可是,他一直坐到后晌,也没回去。他妇人林双兰又领着陈来文和大女儿来雅,抱着小女儿来弟,来到他跟前。对他说,他大,你回吧,你一直坐在这里咋弄。他看到林双兰眼睛红红的,好像刚哭过的样子。他的心里就酸酸的,眼泪禁不住含满眼眶。说双兰,我对不起你,几个娃娃要你照顾,就辛苦你了。林双兰就说,辛苦就辛苦点,一家人在一起,再辛苦也值得。他就说,我就不能照顾你和娃娃了。林双兰说,你这是啥话,娃娃长这么大,也没要你咋照顾哇。他大,你别多想,只要咱们一家人在一起,就比啥都强。他还想说啥,来文和来雅就扑上来抱住他,摇着他的胳膊说,大,咱们回家吧,回家吧。他依然不动。林双兰说,他大,你把心放宽,人活着,没有过不去的坎儿。咱家里遇到事了,咬咬牙也就过了。咱回吧,后头的日子还长着呢。陈凤说,我知道,知道。你们先回,我再坐坐。就推开两个娃娃,说,你们回。妇人看叫不动他,就抹着眼泪,带着娃娃走了。
妇人一走,他强忍了半天的眼泪终于涌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