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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书手秦怀禄

民国初年,世事混乱。不说天下你争我夺,乱成了一锅粥。就是县乡一级,也是五花八门,没个正谱,唯一不变的,就是趁着乱世多捞实惠,那却是真的。

秦怀禄所在的丫河口镇,地处三县交界,清朝未亡以前,属固原东河里管。东河里管着丫河口,阴界城,草苗,马集几镇。清朝亡后,行政区划和地方官职仍然沿袭旧置,但是内容却有了质的不同。谁有军权,谁掌握了枪杆子,谁就说话算数。自从县警备队在东河里派驻了特卡,也就替代了里的职权。裴嘉惠名为卡长,但在蒲河川一带,说一不二。而且警员也增加到了十个,附带征收粮款军俸。哪个镇上收不齐粮款,那镇上镇公的日子就不好过。

秦怀禄曾是裴嘉惠的妹夫,靠着裴嘉惠说话,在丫河口镇上谋了个书手的差事。书手是镇公所除了镇公以外唯一的办事员。主要经管上下来往的文书,征收的粮款账目等等。是个说闲不闲的差事。

秦怀禄死了头房妇人裴英子,心里一度悲伤。毕竟夫妻一场,那裴英子虽说身有残疾,但对自己体贴入微,对父母百般孝顺。针线茶饭,无可挑剔,亲友众人多有赞誉。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媳妇。为了给秦家生子留后,竟然丢掉了性命。秦怀禄每当念起她的好处,往往伤心得不能自制。

死了妇人,按乡俗应该多守一些孝期。但秦天宝抱孙子心切,加上金运昌镇公一片好心介绍,秦怀禄不久就又娶了第二房妇人金兰芳。这下弄得秦怀禄不好意思再见裴家人了。裴嘉惠倒是不太在意,每次见他,还是妹夫妹夫地叫着,这一叫,倒显得自己有些生分了。于是,他还是一如既往地去裴嘉惠那里,说说话,叙叙旧。一方面是感念裴嘉惠对自己的好处,另一方面,也能得到一些失去裴英子的心理慰籍。

一个人在世的时候,他的好,别人可能不太在意。可一旦死了,他的种种好处,就让人久久难忘。裴英子就是这样的人。她活着的时候,秦怀禄并没觉得她有多好,甚至还有着明显的缺憾。但她不在了,秦怀禄就时时念及她的好来。而且觉得心里无比地愧疚。特别是在她生育这件事上,自己缺乏常识,根本没了解她能不能生育,就冒然怀胎,致使她难产而丢了性命。自己在这件事上,犯了不可饶恕的错误。每当想起这些,他都悔恨万般,眼睛里含满了泪水。在泪水中,他好像看到瘸着腿的裴英子含笑向他走来。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时时闪动在他的眼前,让他恨不得就这样离开这里,到另一个世界,去陪伴那个可怜的灵魂。

当秦怀禄把自己对裴英子的怀念和愧疚,说给裴嘉惠听的时候,裴嘉惠就说,算了妹夫,人死不能复生,我妹她就是那么个命,有啥法。咱不说这些了,说点别的吧。

于是,裴嘉惠就说起了东河里征收粮款军俸的事。裴嘉惠说,几个镇,至有丫河口镇子大,人口多,可征收上来的粮款却不如其他几个镇。你给我留心一下,看会不会有啥猫腻。金运昌这个人,不好说。

秦怀禄经管着丫河口镇公所的账目,对征收粮款的数字应该知根知底。每次统计的数字,都是依照金运昌的意思做的。里头当然有些出入。但是,金运昌是自己的大媒,介绍的又是他的侄女,秦怀禄人前称他金镇公,人后还得对他行岳丈的礼,他咋能放金运昌的水呢。但裴嘉惠是裴英子的哥,对自己有再造之恩。两相比较,谁重谁轻,不好定夺。给裴嘉惠说实情吧,肯定让金运昌难受,不说吧,裴嘉惠那头又不好交待。一时倒叫秦怀禄为难起来。思来想去,秦怀禄到底还是把感情的砝码,放在了裴嘉惠一边。为啥呢,不说裴嘉惠是自己的室兄哥,有恩于自己,单就凭权力一项,金运昌哪能和裴嘉惠相比。裴嘉惠是现今这东河里最有实权的人,手里握着枪杆子,他想让谁今日死,就保证活不过明儿。

金运昌尽管岁数大些,但他见了裴嘉惠,那还得小心侍候,稍不留神,自己这顶算不得啥的乌纱帽,就丢了。为了争取主动,使自己手里的牌更多些,他在秦怀禄刚死了妇人后,就热心把自己嫁不出去的侄女介绍给他,他知道秦怀禄是裴嘉惠有意安排在自己身边的。这样,一则能拉拢住秦怀禄,二则就有了一张和裴嘉惠交易的牌。你把你的妹夫安排在我身边,我现在就让他成为我的人。

但裴嘉惠对金运昌给秦怀禄介绍妇人这件事,好像并没在意。依然把秦怀禄当妹夫看待。这就让金运昌有点看不明白,他知道裴嘉惠机谋深,别人想摸清他的底,难。但有一点,他相信秦怀禄是牢牢掌握在自己手里的。不过,金运昌还是错了,错就错在太把秦怀禄当成自己的人了。

秦怀禄经过这几年世事的摔打磨练,已经懂得了一些处世的道道。当他再见裴嘉惠的时候,不等裴嘉惠问,就说,你让我留心的那事,我回去对了一下,弄了个单子,你看有没有用。说着,就从怀里掏出了一张事先誊好的纸张,交给了裴嘉惠。裴嘉惠看完,一拍那张纸说,这就对了,金运昌这个老狐狸,弄了明暗两本账来糊弄我,我得让他吃进去多少,就吐出来多少。秦怀禄有些不安地说,大哥,差不多就行了,我还在人家那里混饭呢。裴嘉惠说,这个你放心,不能叫你受委屈。再说,我也只是想教训教训他。

那天,金运昌从裴嘉惠那里回来,脸色非常难看,一进门就一下把瓜皮帽甩在了桌子上,破口大骂,我日他裴嘉惠的祖宗,给老子找事。我真是倒了邪霉,让他抓住把柄。说完,眼睛怪怪地看着秦怀禄,这一看,让秦怀禄心里一下毛了起来。金运昌阴阴地说,怀禄,你是我女婿,该不会胳膊肘往外拐吧。秦怀禄顿时心虚地说,哪会呢。金运昌阴阳怪气地说,我想也不会吧,这事,是那断子绝孙的人干的,你秦怀禄怕还下不起这个本吧。

金运昌一说这话,让秦怀禄难过了半天。他已经连着娶了两房妇人,两房妇人都没有给他留下一男半女。现在的儿子尧尧,那也是自己用一匹骡子,加上家里大部分积蓄换来的。金运昌这话,明明是在咒自己呀。

他心里那个难受,真是难以用语言来表达。那天他破例没有给金运昌打招呼,自己到街上买了一包洋糖,扯了几尺洋布,就直接回家去了。

尧尧已经长到五岁多了,见了他,还有点怯生生的。他把洋糖掏出来都给了他。小家伙高兴地捧着,到一旁吃去了。他又把那块布料交给金兰芳,让他给尧尧做件衣裳,自己就躺在炕上,一边看着尧尧吃糖,一边想自己的心事。

金兰芳当下就三下两下,裁剪一毕,连夜缝制。金兰芳进秦家门多年,未生一男半女,心里就有亏欠。自从尧尧来了,她便殷勤照看,视同己出。但凡尧尧的衣裳鞋帽,都是她一手缝制。那尧尧也懂得人心,在家里就与金兰芳最亲。辛苦了半夜,尧尧的衣裳终于做了出来。

第二天,秦怀禄早早叫起了尧尧,给他穿上新衣,就带他到陈凤开的学堂里来。

陈凤办的学堂,已经开了一段时间。陈龙的儿子来武,女儿来花,陈凤自己的儿子来文,女儿来雅,陈虎的两个儿子来斌,来道,万有财的两个儿子万世安,万世祥,以及附近村庄的娃娃们都先后来上学了。陈凤见秦怀禄领了儿子来,问了年岁,说有点小,秦怀禄说,叫娃娃先跟着灌灌耳音吧。陈凤问起没起官名,秦怀禄说,小名叫尧尧,就叫秦敬尧吧。于是,陈凤就让秦敬尧坐在了娃娃堆里,那秦敬尧没有见过这么多娃娃,开始还有点犯生,可不一会儿,就与身旁的娃娃玩了起来。陈凤让来武领着娃娃们背三字经,自己就和秦怀禄两个人,到另一个窑里坐下来,说开了闲话。

秦怀禄和陈凤一同上学多年,好长时间不见,就有说不完的话。互相问了近况,都感叹乱世之下,处世艰难,一介书生,啥用不顶,还是那掌握枪杆子硬把子的人厉害。陈凤说,他哥弄了那枪来,有恃无恐,对待长工和乡邻,态度蛮横。他担心迟早会惹上祸非。他还是坚持一条,仁爱是最好的防御。秦怀禄说,现如今这世道,枪杆子是硬道理,没理也有理。你讲仁爱,谁对你仁爱。老同学,咱们还是现实点好。说完就告辞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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