铭幽转头看向她,鸾也侧过头来,发现他的眼角眉梢俱是笑意:“今晚会放焰火。孤记得还欠你一场焰火。”
记得端妃生辰那日,他以焰火诱骗她陪他入宫,后来,却因为端妃的意外中毒致使她错过了美丽的焰火。
话音刚落,便有巨大声响传入耳内,两人不约而同的抬头看天,半空中火树银花,瞬绽瞬灭。
与她并肩站着,哪怕不发一言,铭幽心底仍然感到从未有过的平静。她如清泉,缓解了追权逐利带给他的尖锐与疲惫。
心底蓦然掠过一个念头,若最初相见时,他便知道她的好,若那时便喜欢上她,那么之后种种算计欺骗是否都可以避免?想到此处不禁联想到她所受的苦,还有她至今不便利的腿脚,突然变得心虚起来。懊恼,这种对他来说异常陌生的情绪忽的占满他整个心绪。
“公子,王公子。”
身后传来侍从长风的声音。
铭幽转回身,看着长风力排众人,艰难地走到他跟前,仓促行礼,看了看他身旁的鸾,将即将出口的话重又咽下。
“无妨。有什么话直说吧。”铭幽神色平常地道。
“王后……夫人正四处寻您……”
“出什么事了?”铭幽追问道,见长风瞟了眼鸾,说道,“没关系,她不是外人。”
长风上前两步,用了几乎只有他们俩才能听到的音量,低低道:“刚收到急报,陛下驾崩了。”
话音未落,便是一声巨响,硕大的焰火在半空中绽放,瞬间泯灭,仿似人的一生,在亘古的天地面前,艳丽短暂如同这焰火。
“变天了。”铭幽抬头望天,喃喃道。
变天了,他的好日子到头了。
乾元宫内黑压压的跪满了人,众人连大气也不敢出,都静静等候着病榻上的皇帝交代最后的遗言。
“……铭……?……”皇上气若游丝,颤颤巍巍的伸出手来。
“父皇,儿臣在。”太子忙跪行上前,轻轻握住皇上的手,哽咽应道。
“伽……罗”皇上将另一只手伸向端妃。
一直守在床边的端妃也回握住这只枯槁的手,双手相触那一霎,眼泪便不自觉的涌出,“臣妾在。”
“铭?,朕要你发誓……以后会……孝敬端妃……爱护兄弟……绝不为……绝不为从前之事……为难……为难端妃母子。”
太子与端妃对望片刻,便遵照父皇的意愿发下毒誓。
“皇后……皇后呢?”忽然想起还有一人尚未出现。
“回父皇,已经派人去请母后,应该快到了。”太子忙回道。
皇上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喃喃道:“朕……对不起她。”
“皇后娘娘到~”
随着唱报声走入的是多年不曾露面的牟皇后。
皇后身着素服,不知是否因为没有上妆的缘故,面色显得憔悴不堪,如云发髻只戴了支雕成如意状的玉簪,除此之外便再无一件首饰。手里仍然捻着念珠,随着离床榻越来越近,念珠转动的速度也随之加快。
“陛下。”行至榻前,皇后跪伏在地,再次抬头时,眼里分明噙着泪水。
“皇后……”示意端妃扶自己坐起,改口道,“素箬。”
许久不曾听到他唤自己的闺名,皇后鼻子泛酸,眼泪终于顺着脸颊滑落,那些曾经的美好时光重又回到她的记忆里。
“素箬……你过来。”皇上抬了抬手。
皇后起身走近床榻,再次跪下。
皇上端详她许久,才道:“我们都老了,还有……还有什么可争?”
皇后低垂着头,并未答话,也不知她的脸上有何种表情,是嘲笑、不甘还是不屑?
“抬起头来。”皇上吩咐道,皇后依言抬头,面色如常,没有任何表情。
“陛下说得极是。”皇后有些哽咽,口齿不甚清楚。
“既如此……过去……种种……皆放下吧。你多年念佛……应当懂得……得饶人处……得饶人处且饶人,朕望你能发下毒誓……绝不迫-害端妃……”说到后来,已有些上气不接下气,胸口处仿佛压了块巨石,使得呼吸也愈加困难。
竟然到了最后一刻也还是为了她!皇后在心底嘲笑,看向端妃的目光变得凌厉。
“说!”半晌不闻她回答,皇上有些急了,伸手抓住她,口气急迫。突然有些后悔当初对她的心软、迟疑以及偶尔涌现的愧疚。如今,他即将油尽灯枯,除了迫她发下毒誓外,再无办法。他就要从她们的生命里消失,端妃失了庇护,皇后脱离了掌控,从此以后,无论谁笑谁哭,他都不能改变了。
皇后沉默着与丈夫对视,不知是否因为不忍看他带着不安离去,片刻后,她终于服软,朗声道:“苍天在上,我牟素箬在此起誓,绝不会报复端伽罗,若有食言,甘愿烈火焚身、五雷轰顶而死!”
“好……好……”最后的担忧终于消散,心无挂碍的皇上失了最后一点力气。一直吊着的那口气终于在皇后的誓言中彻底呼出。
感觉到依靠在肩膀的身体忽然变软,端妃咬着唇伸手去试他的鼻息,手指的无感使得大脑瞬间空白,转瞬后便大哭起来:“陛下……驾崩了!”
“皇上!”
众人一阵呼天抢地,乾元宫内哭声震天。
哭了一阵后,皇后率先擦干眼泪,大声道:“别哭了!”见众人都安静下来,方才继续,“皇上驾崩,乃国之不幸。然,国不可一日无君,你们还不快参拜新君。”
众人迅速调整情绪,纷纷跪伏在已站起身来的太子跟前,山呼:“臣等叩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天华的规矩,是老皇帝驾崩,新皇帝立刻即位,只是登基大典须得等到先皇发丧之后,再挑选吉日举行。
“朕年纪尚轻,日后还得靠众位卿家多多扶持……”太子擦去眼泪,说了几句似模似样的谦逊话。
然而,他到底说了些什么,端妃一句都没听,她所有的心神都放在那具绵软的身体上,过往种种从眼前闪过,他的好,他的坏,他的宠爱偏袒,他的利用陷害,随着他的死,全都烟消云散了。
牟后冷眼瞧着她紧抱住皇上的遗体愣神发呆,唇边漾出一丝诡秘的笑,转头对新皇帝道:“你们都退下吧。哀家与端妃还想再陪陪先帝。”
“是。”新皇帝答应着领着众臣退出宫门,待他们完全退出,宫内的宫女宦官也在牟后的示意下退了出去,并体贴的带上了宫门。
宫内只剩下牟后与端妃二人。牟后转回身,径自在床边坐下,半眯着双眼看了端妃与先帝许久,忽然笑出声来,伸出手将先帝遗体推落枕上,“妹妹,别装了。你现在的眼泪是为他伤心呢,还是为自己的将来担心?”
端妃抬眼看她,对她的举动毫不意外:“你刚刚发下毒誓,这么快就要食言吗?”
“不会。哀家怎会食言。”牟后淡淡道,“不过报复这种事,方法有很多。不一定是要折磨本人才叫报复。有时候,折磨她身边的人,她在乎的人,她的亲人,恐怕比折磨本人更加让她痛苦难熬。”说完,笑吟吟的与她对视。
十几年的隐忍退让,到了今日终于拨云见日,积聚了十数年的愤怒正等着尽情宣泄,笑意盈盈的牟后比满脸怒气的牟后更让端妃恐惧。
“你……”开口才发现自己浑身发抖,连声音都不自觉的发颤,“你、敢!”
多年来呼风唤雨的骄傲不允许她输了阵势,即便心里清楚,她不但敢这么做,还可以做得比她说的更残酷。
“有何不敢,如今的你还能与哀家相抗吗?”牟后反问道,满意的看到端妃的脸色越加苍白,轻声道,“你知道哀家要做的头一件事是什么吗?”
“什么?”目光不肯认输的与她对视,语气却软了下来。
“哀家要让皇上下旨重审兰如凌一案。”牟后凑近她耳边,悄声道,“兰家的案子一直是皇上的心头刺,别说他,只怕满朝文武,没人会相信兰如凌会给你下毒;他们更愿意相信,这是你们端家为陷害皇上而刻意栽赃,兰如凌为了保护皇上才会揽下所有罪责。那么,为兰家翻案,也是人心所向。”
“你怎么能颠倒是非黑白?”端妃咬着牙,几乎是从牙缝里蹦出这句话。
“这些年颠倒是非黑白的不一直都是你们端家吗。”牟后笑了笑,突然话锋一转,改换话题,“知道为什么早年,哀家肯和你联手除去谢美人吗?”
“因为谢家家世与你相当,她入宫后又得了先帝盛宠。比起我,她更有可能取代你。”端妃不是傻子,当年皇后肯与她化敌为友除去共同的敌人,其中缘由她并非想不到。
“这不过是其中一个原因。还因为,她太聪明,若不趁她根基尚浅尽早除去,等她站稳脚跟,深谙后宫斗争之道,哀家未必是她的对手。而你,太容易骄傲,太肤浅直白,得势便猖狂,极易得罪朝臣,又是寒门出生,单凭这些,你就永远别想赢过哀家。
所以,哀家要留什么人做对手,也是有选择的,这些年你会平安无事,甚至盛宠不衰,还得谢谢哀家在背后替你拔掉了多少潜藏的对手啊。”
端妃又气又恼,却想不出话来反驳,半晌才无力的还击道:“那你这些年的经难道是白念的吗?”
言下之意,若她真不是牟后的对手,又怎会逼得她躲进佛堂十余载。
“那可不是你逼的。那是哀家与先帝争权争输了,不得已才退进佛堂,以换取先帝对哀家的怜惜。你明白吗,先帝或许喜欢你,宠爱你,可你不过是他利用来打击哀家和牟家的棋子。若是当初先帝输了,你信不信,他会把一切罪责都推到你和你父兄头上,以保全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