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光无意间捕捉到绮罗扔在地上的脏衣服,忽然想起轩辕靖在楼下诉说他遇见绮罗时的情景,他说,绮罗似乎受了委屈。
“是谁?”铭幽冷着脸,沉声问道。
绮罗不明白铭幽为何突然发怒。她从未见过他这么可怕的模样,连退了两步,才听哥哥继续问:“是谁欺负你?”
“没有啊……”
“阿靖说遇见你的时候,你衣裙污脏,头发凌乱。”
“我就是摔了个跟头……”
“绮罗,到底是谁?”
知道瞒不过去,绮罗只好实话实说:“是端康。”
“端康!”没料到是他,铭幽话语里带了嫌恶,“真是让母亲给惯坏了,居然……”
“我没事的,哥。他也没能把我怎么样。再说,母亲现在有很多事要靠他和舅父去办……”
“他这种人能办成什么事。也只有母亲才会相信他们,重用他们。”
“哥……”
“放心吧绮罗,”铭幽安抚妹妹道,“我不会把他怎么样。不过,一个小小的警告还是要有的。”
绮罗抬头看向兄长,他的眼神是她从未见过的凛冽。绮罗突然有些害怕,她从未想过,她的兄长,在玩世不恭的表象下,还有这样让人胆颤的眼神。
朝会结束后,铭幽和几位皇子以及奉直大夫端康被皇上点名与几位重臣留在宣政殿内,其余朝臣尽皆散去。留下的一干人等,均是手执勿板,半躬着身子毕恭毕敬的模样;唯有铭幽,即便是在父皇面前也无半点皇子该有的仪态,拿着勿板仍像是拿着柄扇子,就差直接用来扇风了。
看到铭幽的表现,皇帝不自觉地摇了摇头,却并未出声斥责,他的目光停留在端康执勿的手上。他的左手中指被包扎得有如馒头,夸张的包扎使他在人群中极其扎眼,难以忽略。
“端康,你的手指怎么了?”皇上皱着眉问道。
“谢陛下关心。微臣昨日不小心摔了个大跟头,本想以手撑地,谁料,竟把手指给折了。”
“是吗。你也太不小心了。”
“陛下教训的是。微臣日后一定小心。”
握着勿板的手,不自觉地加大力气。端康在心底恨道,轩辕铭幽,别仗着是皇子就不把我放在眼里;真要闹起来,姑母也未必帮你。
原来昨日夜里,铭幽带着莫离将端康堵在了揽月楼花魁的房里,铭幽一上来什么话也不说直接命莫离掰折了他的手指,听着他的痛苦嚎叫,铭幽才云淡风轻的在他耳边低语:“日后,若再敢欺负绮罗,断的便不只是一根手指。”
此仇不报非君子!手指仍然疼痛不已,端康一边忍着痛,一边暗暗咒骂铭幽。
高坐在龙椅上的皇帝哪里知道底下这些貌似恭敬的群臣心里的活动。问过端康之后,他开始叙说留下他们的目的:“今日把你们留下是为太子之事。”
皇帝有意停顿,然而底下的人却似被定住了般,半躬的身形连动也未动,不知是早已知晓皇帝要提及此事还是皇帝的话题根本就不值得惊讶。
“太子过于仁弱,恐难堪重任。况且,他并非嫡出,其生母品阶过低。广平王成蛟,年岁虽幼,但其聪明才智远在太子之上,其母端氏又是贵妃,品阶高于太子生母。朕欲改立成蛟为太子,众位爱卿以为如何?”
此话一出,犹如巨石投湖,众人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唯有铭幽与端康似置身事外,又仿似被其他人排斥在外,没有人主动与他们交谈,他们也不与旁人交谈。
这情形看在皇帝眼里,对于刚才所提之事究竟能不能通过,多少也有了些底。他本来也没有抱太高期望,废立太子之事,原本就不止一次的提过,只是每次都因朝臣反对而不了了之,到今日,旧话重提,不过是因为端妃枕边风催得紧。
“陛下,”左丞相李重率先站了出来,“太子虽非嫡出,然,牟皇后并无所出,太子生母早逝,太子自幼由皇后抚养,当初议立太子时,不就是因为太子乃皇后养子方才立为太子吗,如何今日又重提出身?再则,太子生母品阶虽低,但毕竟出身世家;端妃娘娘虽封为贵妃,但出身寒门,若真要论究起来,恐怕,广平王的出身还不如太子吧。”
“陛下,”给事中常大人也出列道,“废立太子乃是大事,太子谦逊有礼,为人仁厚,天下臣民莫不爱戴。况且,太子自六岁确立,至今已二十载,从不曾有过差错。臣实在想不通,陛下为何一而再、再而三的无端提议另立太子?储君之位乃国之根本,如此轻议废立,实不该是陛下所为。还望陛下三思。”
皇帝看着众臣并不出声,慈善的脸上看不出喜怒。不知是不是本身的个性就不属于强硬派的缘故,皇帝的面相少了百姓想象中应有的威严,反而透着慈祥。若脱下龙袍,换上便装,叫普通百姓来看,必定认为他是大隐于市的慈善居士,绝想不到他其实是九五之尊。
给事中常大人和一直没有说话的右丞相都是牟皇后父亲的学生。关陇牟氏乃京城门阀士族中极有影响的家族。牟后的父亲也曾官至右丞相,他虽早在牟皇后失宠时便辞官回家并不久仙逝,然而,这朝中但凡年纪大点的多数是与其共事多年的同僚,年纪稍轻的有近半数是他的学生,他们反对废太子也在皇帝的预料之中。只是不知,他们这么做是真的为江山社稷,还是被他刻意打压的牟家在暗里捣鬼,利用同事和师生情谊作祟。
皇帝抬眼看了看端康。端康便回头对身后的光禄勋议郎裴中使了个眼色。裴议郎急步出列,高声道:“陛下,微臣以为废立太子乃陛下家事,实在没有必要于朝堂上争吵不休……”
“裴议郎!”常大人喝道,“废立储君干系重大,关系到江山社稷,怎能算做私事!”
“常大人,您刚才说太子为人仁厚,天下臣民莫不爱戴。微臣倒想问问大人,这天下是谁的天下?天下臣民爱戴的不应该是皇上吗,如何成了太子?胆敢与皇上争夺天下人心,太子此举意欲何为?”
听出裴中暗指太子有不臣之心,李重急忙斥道:“小人!朝堂之上竟敢当众污蔑太子……”
“李丞相,微臣官职虽小,但毕竟也是朝廷命官,丞相大人如此羞辱在下,眼里可是只剩下太子,而无陛下……”
裴中与李重的争执引爆了太子与端妃两派人的矛盾,众人不顾身份,也顾不得身在何处,开始大声斥责对方居心不良。一时间,庄严肃穆的朝堂竟成了吵吵嚷嚷的菜市。
眼见众人越吵越兴奋,全无停下来的意思,皇上拖着长音高声道:“够――啦。”
吵杂的朝堂终于重回鸦雀无声的状态。
皇上无意识的抚摸着扶手上的龙头,目光在群臣中扫视一圈后落到了一直安静的铭幽身上。此时铭幽的脸上是看了场好戏的表情,吊儿郎当的样子倒为他的俊美平添几分魅力;他身后站着的端康同样生得好看非常。满朝文武,身形容貌最为英俊的两个人,竟然都流着端家的血,这端家也不知上一辈积了什么福,能让自己的儿孙个个出挑。
“铭幽,你怎么看?”皇上点名道。
看来父皇是容不得我清净。铭幽在心底叹道。想归想,皇上的问话总是要回的。铭幽不得已走出队列,像模像样的执勿躬身道:“回父皇的话,广平王与儿臣乃是同胞兄弟;太子殿下是儿臣的兄长。手心手背,儿臣实难取舍……”
“别跟朕打太极。”皇上不耐的打断他,“朕要听你的真实想法。”
打太极的不是父皇您吗?您要真是想废太子,至于闹腾这么久都没个结果吗。铭幽继续在心底腹诽,嘴里却说道:“儿臣认为,常大人所言极是。太子自确立以来,并无过错。如今若无端被废,怕难堵天下悠悠之口。”
“吃里扒外的东西,难怪姑母不疼你。”端康在心底暗骂。
本以为铭幽会帮着自家兄弟的老臣们,也不禁在心底佩服铭幽的公正无私。
“嗯。”皇上只轻轻点头,却没有最终的结论出口。这场废立之争,究竟是像从前那般不了了之还是就此尘埃落定,大家心里都没谱。
皇上心里也有着自己的小算盘。事实上,皇帝还没有糊涂到非要废长立幼的地步。时不时的抛出废立之事,不过借此敲打敲打牟氏一族,不要以为手里有太子便可目空一切,这个太子他可以立就可以废。
其实他真正想废的不是太子,是皇后。奈何皇后自失势开始,一直规规矩矩躲在宫里吃斋念佛,万事不理。一个人什么事都不做了,你又如何寻得了她的错处?没有错处,便没有理由与借口证明她难以母仪天下。
而牟氏一族则在皇后失势后,辞官的辞官,还乡的还乡,朝堂中再也没有牟姓官员,看来似乎再无威胁,然而皇上却在长出一口气后,隐隐有着不安。权臣如此决然放手,教他措手不及。
犹如手中握着一条蛇的七寸,看着它垂死挣扎,却怎么都死不透,那种焦灼感受旁人难以体会。几次议论废太子之事,原意是想赶狗入巷,逼得牟家奋起反击,他才能借此机会除之殆尽。怎料,牟氏却全无反应,不知是真的对朝政再无影响力,还是笃定他根本就不会废掉太子?
只是这一招不可能长期用下去,怕到最后会产生恶劣影响。因此,这次废立之争,应当有个最终结果,也顺带堵了端妃的嘴,免得日后在他耳边聒噪不已。
“既然连铭幽都这么说,看来这天下人心果然是向着太子。也罢,朕从此不会再提此议。众卿且退下吧。”
目光定定的望着众臣依序退出宣政殿。皇上却并不宣布摆驾回宫,仍旧坐在龙椅上出神。近旁的安公公躬身挨近皇上,轻声唤道:“陛下。”
“朕,怕是害了端妃母子啊。”皇上忽然叹了口气,低声道。
安公公明白,皇上是担心自己百年之后,端妃母子无人庇护,会因今日之事受到报复。忙宽慰皇上道:“太子宅心仁厚,绝不会做大逆不道之事。”
太子的品行,皇上还是信得过的:“太子当然不会。可是,皇后……”
“皇后娘娘性情温顺,再加上这些年诚心向佛,其心向善,也不会亏待端妃娘娘的。”
“但愿吧。”皇上无奈道。
想到牟皇后也曾陪伴自己度过最为艰难的一段时光,皇上心里不禁对她有了几分愧疚。如果不是牟家当年在朝中的影响力过大,他一定会对牟皇后尊之敬之,绝不是今日这般刻意冷落,极力打压。
“摆驾回宫。”皇上黯然吩咐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