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中“咯噔”一下,揣度该不会真是明贞夫人所为,借我之口刺探消息,便隐去一半消息,道:“昭阳殿揪出了内贼,正在掖庭审问,情况还不明晰。”
“那内贼应该供出谁了,否则你不会悠闲地在宜春苑闲逛,”明贞夫人淡然道,“她供出了谁,让我猜猜,应当是我才对。”她神情舒缓,并不担忧自己遭到指控。
我顾左右而言:“事情才刚有了眉目,夫人不用着急下结论。”
“猫是我送的,只有我在佛珠上做了手脚,才最可信,”明贞夫人撂下一支荷苞,道,“陆凝云怎么没把口供立即呈上去,这个机会,她应该等了很久了。”
我回避了主使的怀疑,撇清道:“妾借故将案卷拖延了。”
“能够接触皇后赐礼的唯有伽罗与迦陵二人,伽罗绝不可能,那么内贼就是迦陵了,”明贞夫人扣着船舷,道,“迦陵何许人,宫内从六品司宝,长于算学,是个精明角色,如果她有心出手谋害,绝不会留下把柄。”
“智者千虑,偶有一失,不足为奇。”
“如若有失,那就不是梁迦陵,她没有十二分的保证,绝不会直接插手此事。”
“夫人的意思是,有人指使她故意败露,然后再嫁祸。”
“你难道不觉得她的口供来得太快?”
那迦陵的口供恰是一大疑点,原以为须得用重刑逼问三五天,才会有眉目,却不出半个时辰轻松招认。而照着明贞夫人的推断,此时皇后仿佛最有可能。
明贞夫人正说到我心坎上,我已动摇,却还是不置可否,道:“那夫人以为背后真正的主谋是谁?”
“皇后不会用这种下三滥手段,她只需动用柳氏势力在前朝施压,就可以轻松将我赶到冷宫,再说我无儿无女,对她毫无威胁,那么只剩另一人了,我想你也更怀疑她。”
明贞夫人暗指陆昭容,我道:“皇后身边的人这样容易被收买?”
“聪明人,欲望就多,”明贞夫人道,“皇后与世无争,不意味着她身边的人也无所谓,迦陵不会只满足仅仅做个司宝,那人势必保证了不会害她性命,等风头过了,她只需改名换姓,一切从头来过,没人会去追查。”
“夫人所言又是一番道理,”我挽着扇上流苏,道,“但如何让人信服,可有证据。”
明贞夫人揉皱一张荷叶,笑道:“都只是我的推测。”
我满含期待,不料如此收场,不免失望,她见了我难掩的失落,继而道:“我还没有说完我的猜测,或许对你有帮助。她二人做事滴水不漏,就算佛珠一事失败,应该设计了另一道对策,记得皇后还赐了容嫔一尊观音,那个或许也被人动过手脚。”
我沉默不知该作何评价,琳湖另一头传来云韶院歌姬的渺渺丽音,即将是太妃寿辰,歌姬们正加紧训练。手浸入潋滟水波中,道:“转眼要到六月了,马上是太妃的四十寿辰,你开始着手准备了吗?”
“妾实在想不出什么新鲜玩意,夫人呢?”
“我也没想好,”她浸在水中的手忽而一滞,道,“倒是不知景王会送什么给太妃。大概会别出心裁,给太妃一份惊喜。”
景王的确善于给人惊喜,回想与他区区两次见面,我都被他突然轻薄了去,可谓又惊无喜,如今我都尽量躲着,不见面才好。
明贞夫人重新撑篙,将船驶回岸边,她又摸索出一盏纤巧纸灯笼,用火折子点亮,微笑递于我手中,沐浴在月光中的她,柔和温婉。
我愣神片刻,鲜少见她微笑,不仅对我,给予陛下的笑容都少得吝啬,今日的她平易近人地不似明贞夫人。冷漠,只是她的面具吗?
她见我迟迟不接过灯笼,问道:“怎么了?”
“第一次听夫人与我说这么多话,”我取过灯笼,温然道,“谢夫人提醒。”
“我只是为了自保,”明贞夫人,道,“宫内人命本来就脆弱,就如一叶浮舟,随水漂流,随时可能会倾倒,我不想做不系浮舟,坐以待毙。”
我跳下小舟,明贞夫人又将舟子驶离岸边,我提着灯笼,晕黄的光圈投射在青石道上,关于明贞夫人的种种不禁浮上心间。
“你当明贞夫人、上官婕妤都是看客?”闵修仪曾不屑地质问。
“你真的了解明贞夫人?”陆昭容讥讽地反问。
我过去仅仅将她看做脆弱病弱女子,因久病而性格乖戾,但如今看来,那乖戾、冷漠何尝不是她的面具。
世家,我须得重新审视宫内的世家女子们,明贞夫人、和妃、上官婕妤、成贵嫔。
后宫之中,陆昭容看似占尽上风,在世家眼中,却好似随时可置之死地的蝼蚁。不仅因为世家的家族势力,更因为世家女子的聪明内敛,陆昭容的精心策划,在明贞夫人眼中只是漏洞百出的把戏。
此外民女出身,仿佛生来就要比别人矮上一截,陆昭容也明白此等道理。故而她位分在上官婕妤之上,却耐不得上官氏分毫。陆昭容至多送碎瓷,暗中使坏,却不敢正面得罪上官婕妤。
州府秀女,成了我无法摆脱的枷锁。纵然哥哥高中了探花,情形并不见得好转。
我也只是湖中的一叶浮舟,朝不保夕。
琳湖那畔,乐女们的歌声遥遥传来,仔细辨认,是《子夜四时歌》的《春歌》。
?日光素水,黄华映白雪。折梅待佳人,共迎阳春月。阶上香入怀,庭中花照眼。春心郁如此,情来不可限。吹漏不可停,断弦当更续。俱作双思引,共奏同心曲。
如今二人琴瑟和谐,共奏同心曲,然浮舟倾倒那日,陛下会救我吗?
第二日至希乐堂,上官婕妤正在玉宜轩与沐安品茗。一来因着我与婕妤交好的关系,我私下拜托她照顾沐安,二来婕妤又是希乐堂主位,希乐堂事宜她自有分管束,故而她对沐安怀孕一事十分上心,常常来陪着沐安。见我打起帘子入殿,上官婕妤又斟了碗茶,笑道:“你今日怎么有空过来,周侍医请了脉才刚走。”
虽然迦陵羁押掖庭一事在宫里闹得风风雨雨,我本有意瞒着沐安,连佛珠之事都不曾告知她,更不消说迦陵被捕,上官婕妤亦是明白我的苦心,绝口不提审问。
沐安一心关怀我的伤势,抬起我已然拆去纱布的右手,端详道:“那天我还以为那猫要吞了你的右手,如今看来也无大碍了,就不晓得会不会留疤。”
“也不知怎么那只猫怎么的就疯了,”我绕开话去,举起右手,涂抹的香药散出漫漫清香,道,“侍医说了不会留疤,也亏得宁姐姐之前送的那个香药,我抹了效果很好,但有一点,宁姐姐怀孕,本不该沾这些香料的。”
“那些都是早前配好的香药,太医院的伤药总有股子冲鼻的气味,你肯定受不得的,”沐安伸手抚平裙上的褶子,展露如拂去落花般寂寞神情,道,“那香药其实算不得什么,毕竟是你替我挡了那只猫,连累得你受伤,我却没事。”
就算我不说,敏感如沐安,或许也猜到是与她腹中胎儿有关的阴谋,只是她从不轻易将心思吐露,宁肯笑着欺骗我,不愿让我心生负担。比如那香药,香药归根结底还是药,都有药效时限,她怎能料到自己会被抓伤,早先备下,定是临时所制。
如今并非尘埃落定,若待到平安生产,还有漫长的七个月要熬。我的目光越过婕妤,注视着佛龛中的白瓷观音。
上官婕妤见我目光不移,遂转身见那尊观音,道:“容嫔每日清早都在菩萨前祝祷,最近越发虔诚了,还亲手抄录经文,想要亲自送到昭庆寺去供奉,我劝她不用太过劳累,她却不听。”
沐安早晚拜谒!难不成真如明贞夫人胡乱猜测那般,内里塞满了麝香,不过那香味又如何能透过厚实白瓷。我不由疑惑地审视那尊观音,除非动手打开,才能明晓。
沐安用素绢扇轻轻扑了上官婕妤,低头俯视她的小腹,或是想起空江楼的猫祸,倏尔抬头眼光杳杳地凝在慈悲微笑的观音上,恬然道:“幸得菩萨保佑,才能平安。”
沐安徐缓起身,沁雪扶住她,我尾随其后,而上官婕妤留待原地,自在饮茶,她对信仰之事向来不甚热衷。至佛龛前,沐安点燃三支安神甜香,恭敬三拜,复而将香插入铜鼎中。
沐安跪在蒲团上,默念祈祷。这是尊做工极好的白瓷观音。观音菩萨怀抱婴儿,脚踏红鲤,江水汹涌,而菩萨双眼微垂,唇角含笑,悯然望向世人,金漆勾勒出衣裳的褶皱纹路,凸显飘然凌波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