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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盘算

陛下一言,才明晓他的盘算,我区区容华,绕开执掌后廷的陆昭容,与昭阳殿的正面交锋,不免多方交恶,不但无益,反而会激起柳氏反弹,陆昭容出面尚能挡去一半是非。

至少争得了参与的权力,我一拜为谢,陛下叮嘱道:“记得不要伤了皇后。”

旨意传遍后宫时,我与陆昭容已到了掖庭,着手审问秦氏。秦氏初见我时满口谩骂之词,待到陆昭容镇定自若地踏入囚室,秦氏即刻被她的气势压得不敢言语。

纵然是审问犯妇,陆昭容依旧妆容精致,毫不含糊,衣上熏着香味可沁土石的荼芜香,徐徐弥漫,我与她靠得近,仿佛身上也染了此种衣香,珠钗步摇,赭紫色妆花缎蝶恋花礼服,与昏暗破落的囚室格格不入。

掖庭令麻利地搬来两张椅子,陆昭容厌弃地瞧了眼稍稍磨损的红木椅子,发间累丝金凤轻晃,毫不给掖庭令面子,坚持站着审问,我亦只好陪着。

秦氏急于为自己洗清罪过,硬说是熹嫔给猫下蛊,把猫塞给自己嫁祸,然而当日摆明是秦氏不肯将猫还给熹嫔,又挑起事端,熹嫔才是无端被她拖下水。

熹嫔跟随陆昭容的日子多于秦氏,秦氏往熹嫔身上泼脏水,那巫蛊的指控更是会要人性命,陆昭容自是容不得,果断训斥了秦氏胡言乱语,秦氏遂收声不语。

本就不指望从秦氏口中套不出话,谈不得失望,走出晦暗的掖庭,二人行于宫道之上,洒扫宫人逐一退避至道旁行礼,陆昭容淡淡扫了眼那些人,示意她们起身,道:“妹妹聪明伶俐,手段高明,可是看出什么端倪了。”

她话里有话,我平静道:“再聪明也比不得昭容姐姐,妾只是东施效颦,献丑罢了。”曼陀罗毒害我之事,是她身边的颐嫔所为,我转而用到她妹妹身上,只是向她学习。

“你太过谦了,我都未必能像你这样做得干净,除了碧茹,其余人都死绝了,谁能指控你,”陆昭容的面庞缓缓靠近我,卸下掩饰的端庄笑容,露出刻骨恨意,附耳道,“当初差点就抓到你的把柄,颐嫔明明关押了福兰那个贱货,却还是被你的人下毒害死了,又伪装成上吊自尽,刺激还没来得及彻底解毒的凝珠,没料到你在宫内的人脉这么厉害,我只是算错了一步。”

陆昭容的声音仿佛从石缝里迸发出来,尖利得恨不得划破我的皮肤。

我此刻才明白自己曾离毁灭一线之差。原来陆昭容早就识破我借刀杀人之计,她使出欲擒故纵,欲要藉此陷我于万劫不复。最终却因福兰被意外毒杀,陆凝珠毒性突然发作死亡,她满盘皆输,只能作罢,眼睁睁瞧着我将责任推到颐嫔身上,为防我牵扯上她,更请陛下杀死颐嫔,撇清关系。

她早就知道颐嫔不是凶手,凶手是我。

碧茹明明告知我她来不及下手杀了福兰,福兰是被毒杀,背后又是谁在帮我,除掉了扭转局势的福兰。

“娘娘说什么,妾都听不懂,”折下的蔷薇刺划破我的手指,滴下鲜血,我镇定道,“娘娘对妾有太多误会,只是有什么,请只针对妾苏氏,不要对旁人下手。”

“妹妹说话,我也听不懂,”陆昭容扫去冷寂的表情,笑言道,“秦氏与我亲近不假,但妹妹也见到了,秦氏根本扯不上干系。”

我与陆氏素有积怨,此番陛下遣我协助她,她或是以为自己成了首要被怀疑的对象。许多时候,真相远远不如陛下的态度重要。

我与她之间早已恨得咬牙切齿,却还能在蔷薇花树下笑谈,她摘下一朵,佩在我的衣襟之上,一派和睦景象。

被尘封的昭阳殿,开启吱嘎的大门,皇后早已得了消息,派林尚宫在门口恭候多时,林尚宫平静地引着众人入内,冷寂的宫殿步廊上骤然响起纷乱脚步。

皇后端庄立于正殿中央,暗红色的长裙迤逦在地,本该照入正殿的日光辉煌全被疯长的树木挡去,如血液凝滞在乌砖地上,最扎眼的是裙摆上金线绣满的九天飞凤,穿云逐月,那凤凰穿在陆昭容身上只能寓意富贵,而在皇后身上则是中宫威仪。

柳氏是天生的皇后,无可取代,令人心生拜服。

陆昭容与我躬身请安,皇后平静问道:“陛下怎么说?”卸去了平日与我言谈的温顺柔和,听来好似陛下在朝堂之上质问众人。

陆昭容为皇后气势所慑,愣神不语,我代为答道:“陛下让妾等勿要伤了皇后娘娘。”

林尚宫拊掌,两个内侍绑了一个宫女丢到陆昭容身前,皇后泠泠道:“佛珠之事,本宫已审问了昭阳殿侍从,她已招认了是她做的手脚,至于幕后是谁,就由你们审问,本宫不便插手。”

我觑了一眼,那宫女双眼被蒙住,口中缚着布条,五花大绑,身上还有几道醒目的挣扎抓痕。从她的绿衣宫装推断,该是昭阳殿地位仅次于林尚宫的侍女迦陵。

林尚宫又取出做成半成品的绳子,道:“这是从她房里搜出来的物件。”昭容旁边的尚仪紫苏膝行而至,隔着丝绢,仔细收下了证据。

原来正犯难如何搜查昭阳殿,而不触怒皇后,皇后却护着自己宫人的尊严,宁可亲自搜寻,绝不肯叫外人插手,可见心气之高。

缓过神的陆昭容轻声道:“妾有一言,不知是否当讲,皇后严惩内贼,当然为后宫典范,但这样有违流程,令妾身犯难了。”陆昭容之言并非全无道理,皇后本身就是疑凶,她来搜查无法令人信服。

“你是指本宫监守自盗?”皇后挑着手指间的佛珠,不屑地扫了眼陆昭容,冷笑道,“那么你就去问陛下,我与他夫妻十余载,有什么可欺瞒的。就算迦陵供出了本宫,那本宫也是被人嫁祸,问心无愧。”

陆昭容之言在皇后眼中便是得寸进尺,陆昭容即刻叩头谢不敬之罪,我出来打圆场道:“陛下没有疑虑皇后娘娘,否则也不会叮嘱妾等勿要伤了娘娘。”

皇后厌烦地瞧了眼陆昭容,我与陆昭容惶恐地退离昭阳殿,陆昭容丢了面子,额头略肿,紫苏要替她揉揉,她则甩开紫苏,挑了挑紊乱的细钗,凌厉得警视我一眼。

迦陵被拖到掖庭审问,甘愿一人做事一人当。陆昭容被皇后羞辱而心情不好,加之迦陵本来是皇后的人,立即令人上了夹板,质问道:“你一个宫女,害了宁氏又没有好处,是谁指使你做的,是不是皇后!”

我看着血肉横飞,也不敢劝,遂掩面不瞧,低头啜茶。

不出一盏茶的功夫,伤痕累累的迦陵,却供出了意料之外的人物,明贞夫人。

陆昭容大喜过望,遂令掖庭令立即记下迦陵所言。我心中一直认定陆昭容,从迦陵的证言又瞧不出任何破绽。掖庭令整理完口供,呈交卷宗,陆昭容急于结案的态度更令我不敢掉以轻心,遂设法拖延,借口卷宗字迹凌乱,命掖庭令重新誊抄一份,陆昭容又催促叮咛一番,务必要掖庭令尽快上呈陛下。

近酉时一刻,才离开了关押犯妇的掖庭。我默默思索,不着意看路,差点撞上了忽然止步的陆昭容,陆昭容笑道:“我知道你内心更倾向于我,但证词摆在那儿,由不得你不信。”

我扔下了胸前那朵枯萎的蔷薇,道:“现在下定论,为时过早。”

“早吗?”陆昭容露出讥讽的笑容,用锦履碾碎了被我扔下的蔷薇,道,“我晓得明贞夫人待你不错,但你以为她就一定是好人?她无子无女,光凭一张脸蛋,就能至今日地位?你又了解她多少?”

我抚着龙脑香扇,冷冷道:“她需要对容嫔下手?”

“她自己不会生,”陆昭容轻笑附耳道,“当然也不想让别人生。你的孩子,她未必没有谋害的意思,或许只是你没发觉罢了。”

足足五年,明贞夫人除了长兴六年怀过孩子,之后即使陛下恩宠不绝,却再没有喜讯。五年的时光足以把一个女人的希望撕碎,幻化为绝望的火炎。

思路混乱如百川奔流,受伤的手又弹不得琵琶,更加烦躁,晚膳后遂独自去宜春苑游逛,回顾白日所发生的情形,隐约觉得有线索被我略去了。明贞夫人送猫给新城的确可疑,迦陵所说为明贞夫人收买,配合那只猫,合情合理。

只是证据太过充足,得来不费吹灰之力,就显出疑点,更像是预先设下的陷阱。

琳湖边柳丝长垂,清风拂面,月色撩人,新荷浮出水面,零星荷叶舒展开来,小荷才露尖尖角,珊珊可爱,暂时忘却纷乱思绪,俯身撩拨新荷卷曲的嫩叶。

“夜风沉醉,苏容华可愿共乘一舟赏荷?”

回首但见明贞夫人独自坐在一叶小舟之中,衣衫褪去往日金银华丽,脸庞上只匀了层玉簪粉,额间贴了枚花钿,纯白朴素如采莲女子,温润玉簪上的莲开并蒂纹样与满池荷花相得益彰。

然而她不适宜清减素淡的打扮,减去了浓妆时的艳压牡丹之色,此时的明贞夫人平凡如寻常美女,容易淹没于芸芸众生之中,更称不上倾城女子。素面朝天,更显出憔悴。她或是在示弱,而放松我对她的戒心。

明贞夫人坐在仅可容得二人的浮舟中,她该是要与我单独详谈,而我亦有此打算,微笑道:“夫人雅兴,妾自当相伴。”

我跳上尽可容得二人的舟子,明贞夫人撑着长篙,划出迤逦水波,渐渐远离岸边,驶入荷丛中,荷叶仅离湖面半臂高度,船中人影若隐若现,明贞夫人将长篙于窗头一横。

我见她操纵小舟动作娴熟,随意道:“夫人喜欢夜游?”

她微微摇头,平静道:“我是专程在这儿等你,那案子查得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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