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朕误会你了,”我惴惴不安许久,才被他虚扶一把,叹惋道,“朕见你惧怕失言,畏首畏尾,倒不像朕认得的可馨了,才……”他是怕我失却认识他时展露的那份真诚,但他如何知晓,我在他身边如履薄冰的辛苦。
他似乎对误解我而怀着歉疚,我暗暗长舒一口气,佯装肃了肃褶皱的衣裳转移紧张,道:“所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景王,柳仆射,未必只能二者选一……”归根结底,景王代表皇室,柳氏依旧是臣下,虽则均遭主上猜忌,然二者的隔阂,恐怕比与主上之间的猜忌更大,同时任命二人为总负责的考官,此举暗含互相监视之意,二者恐怕会忙不迭互相拆台,向陛下表明忠诚,没那么多精力扩张势力。
“可馨你与朕想到一块去了,总主考官未必只能设一人,”他用手指抵着矮几,眸光闪闪地凝视我,道,“不过朕以为苏夫子是更好的人选,他真不肯……”
他话未说尽,我再一拜,道:“臣妾代替家父谢陛下关心,且不提父亲年迈经不得颠簸,上林书院还有考生需参加会试,况且臣妾的哥哥也会在今年参与会试,家父须得避嫌,免去闲言碎语。”
“好了,我与你玩笑的,不用如此认真,”他追问道,“你哥哥也参加今年的会试?”
我颔首,忽然想起书院另一人只怕也会参加今年的会试,那人的学问自是好的,连父亲都直言其为状元之才,亲自为其改名,可见对他的看重,不过那人的为人处事就颇令人忍俊不禁了,忆及那人种种,我嘴角浮上浅笑。
陛下闲闲瞧了我一眼,道:“寿宁的驸马挑挑拣拣半年多了,始终定不下来,太妃的意思是在这次科举中挑一个。”
我叹息道:“恩,寿宁长公主也该出嫁收收心了。”
“她嫁人之后,也不会整日来兰若堂缠着你了,”他拾起廊上一瓣梨花放在鼻尖轻嗅,道,“可惜梨花开了这么久,直至今日才有工夫与你闲坐。”
寿宁的确有些吵闹,我颔首称是,转而即刻又从话中听出弦外之音,嗔怪地飞了他一眼,他暧昧笑道:“你难道不觉得还是二人在院中赏梨花更好?”
我低头不语,信手又弹起了琵琶。
隔日颁下旨意,会试主考官为尚书省右仆射柳弥逊,景王,二人不分主次,共同担任。此举破了先例,舆论哗然,景王笼络的一批文士之前与世家贵戚们在朝堂上为此吵闹不休,这下也都偃旗息鼓,各怀心思。
后宫妃嫔此刻也因着另一道旨意而颇感意外,柔嫔苏氏,晋位正四品容华。短短一年从最末的从九品药女升至容华,自然会惹人妒忌。我懂得收敛锋芒的道理,催着陛下去另外嫔妃的寝殿。他口中还在怪我将他往她人怀里推,白天依旧流连在兰若堂,不过他自是比我更明白雨露均沾的重要,彤史上并非我一人的风光了。
新入选的秀女占尽上风,其中除却沐安,秦美人还算得上美貌,只是少了几分端庄持重的大家风度,行事轻佻。但她抱住了陆昭容这棵大树,陆昭容骤然殒了妹妹与颐嫔,遂大力扶植她先前并不看重的秦氏,唯有她与沐安平分秋色。此外明贞夫人、熹嫔、陆昭容,都得了三两日,就连久未被陛下提及的成贵嫔也分得一日。
我又翻了翻册子,与碧茹道:“连成贵嫔都见着了,怎么还没瞧见上官婕妤?”
“上官婕妤从前年起就一直抱病不出,让少府将名字摘下,自然不会在彤史上找着,闵修仪也是一样的道理。”
虽言抱病不出,上官婕妤与闵修仪瞧着都是面色红润、谈笑风生,倒令人好奇了。而那畔亲妹妹死后,陆昭容对我并无太多表示,我自是希冀做得漂亮没被她发觉才好。
如此清闲过了一月,忽而传来沐安怀孕的消息,又令众人措手不及了。
或是太极殿的祈祷感动了上天,我仿佛比自己得了孩子还要高兴,闻听消息后,立即往玉宜轩去恭贺宁姐姐了。
沐安性子恬静,比我更不喜欢热闹,此刻却也不得不与各色人等周旋,面有倦色。殿内是善荣堂结伴而来的凌才人、房顺仪,见我来了,各自觑我一眼,知趣离开了。
沁雪送走了二人,棹雪端来茶点,沐安一扫疲倦,依旧显出端庄笑容,我怜惜道:“姐姐才是一月有余的身孕,最最需要保养,场面上的往来能推则推的好。”
沐安淡然地捋了捋手臂上的玉钏儿,道:“凌才人与房顺仪入宫早,虽则如今境况差点,但我装病推脱,心里觉得总归不太好。”
沐安总是为她人着想,自己倒放在其次,我笑道:“宁姐姐心地好,所以上天保佑,愿望成真,我思来想去,入宫以来,我常常受宁姐姐恩惠,送些珠宝丝绸倒显得生分了,这是我幼时戴着的,姐姐不要嫌弃。”
我从袖中取出玉质的摩侯罗挂坠,沐安并不立即接过,我便放在几案上。
摩侯罗即梵语佛子之意,故此物又称执莲童子,世人以其聪明伶俐,可称“天下第一巧儿”,孩子戴着能保佑其聪明灵巧。
沐安仔细瞧了瞧,惊讶道:“这是伯母留下的,我怎么能收,况且将来你也会有孩子的,留给他戴着也好。”
“是啊,如果没有那些事,我的孩子算来也该满月了。”我听得将来会有孩子的话,忍不住心里发酸,却浑然忘却在怀孕的沐安面前须得避讳。
我眼中显而易见的失落,沐安愧疚不已,用纨扇轻抵住双唇,自责道:“都怪我不该说这个惹你伤心,你不要在意。”
我即刻收敛自己的伤感,笑道:“执莲童子驱邪避凶,能保佑孩子乖巧伶俐,”我瞧着宁姐姐的小腹,俯身仿佛是对那孩子说一般,道,“希望孩子很乖,宁姐姐无须受太多痛苦,能够顺产,孩子也聪慧,宁姐姐如果当我是自家人,就不要推辞了。”
沐安笑着应下了,她举起执莲童子对着光线端详一番,摸着细密的荷叶纹路,忽而低声自语道:“记得晴川哥哥也有一个一样的……”沐安陷入回忆,不由自主地说出口,自己还恍若未觉。
“是啊。”我下意识地回答,随之一怔,她原来就是这样凭借回忆活下去。
我跟哥哥的摩侯罗挂坠确是一对,那是母亲的陪嫁物件,若是没有重重曲折,沐安与哥哥成婚,他们的孩子脖子上大抵也会挂上这么一个执莲童子,不过那该是哥哥的。我把自己的这个给了她,或许也可作为一种补偿。
沐安笑得很美,但她笑得越好看,我越觉得她心里痛苦,不忍她继续沉沦,喑声道:“宁姐姐……”
沐安手指按着玉佩,回神瞧着我,笑道:“如果我许的愿望都能实现就好了,眼瞧着会试就要放榜了。”
我还不知如何启齿,沐安倏然又抚着自己的小腹,低头浅笑道:“如果晴川哥哥也高中了,孩子顺利出生,那我就该知足了。”
我不知沐安算不算得上幸福,凭借回忆活下去的人,可以幸福吗?遂道:“姐姐觉得开心就好。”
“哦,险些忘了,我需去昭阳殿拜见皇后娘娘,上次太极殿的事,还劳烦皇后,”沐安掩扇探问道,“但我并未见过她,不知她的喜好,皇后私下召见过你几次,该是喜欢你的,我想你能陪我一起去。”
皇后清修,极少见人,平日见面的只有私交尚可的上官婕妤与族妹成贵嫔柳氏,唯有上次寿宁及笄宴会,太妃请出了她。但因着露面太少,少不得被人说得神乎其神。
皇后召见我多是为了探讨佛经,此外我的书法尚可,令我帮她抄几卷佛经,供奉于皇家寺院昭庆寺,我道:“皇后端庄大方,待人谦和,你不要信宫内传言,无须担心的。”
昭阳殿弥漫森冷气息,照旧是林尚宫领着我与沐安入内,不许碧茹与沁雪跟随。
林尚宫在前轻巧地行走,我与沐安紧随其后,步廊干净得一尘不染,却没有往来仆从奔忙,庭中杜鹃冷冷地垂着叶子,深绿藤蔓幽幽攀上古树,仿佛是春天永远不会到达的地方,沐安初次进入昭阳殿,更忐忑不安,我握住她冰凉的手,她脸上才挤出一丝笑意。
皇后交待沐安小心身体,又说起许多孕妇禁忌,我在场,毕竟多少有些不自在,仿佛之前十月怀孕的我拜会皇后时,皇后向我交代种种,我愣愣地盯着插瓶里的迎春,直到皇后问起前日嘱托我誊抄的《金刚经》,我才回过神来,照实回话。
皇后信佛,心静如水,话音柔和平缓,听得久了容易招来睡意,幸而半个时辰后,皇后顾念沐安劳累,令林尚宫送我与沐安离开昭阳殿。
临到殿门前,一绿衣宫女带着两个小宫女,与沁雪交代皇后的赏赐。那绿衣宫女瞧着年轻,语速稍快,逻辑清晰,想来是皇后身边另一个侍女迦陵,精于算术,尚工局的司宝,掌管后宫的金玉珠玑钱货,据说她的能力毫不逊色于陆昭容身边的尚仪紫苏。相较之下,皇后身边和蔼的林尚宫显得有些平庸无能。
沐安回首凝视了眼爬出昭阳殿宫墙的藤蔓,道:“皇后很好,只是昭阳殿太冷清了。”
我惦记着皇后吩咐的《金刚经》还差半卷没抄完,不甚在意地听她说话,沐安仿佛十分敬佩皇后,并不在意皇后稍显刻板的性格,之前的惊惶一扫而空。
离了昭阳殿,二人合该分手,我不放心沐安,遂送她回希乐堂。二人拆开皇后赏赐,是一尊白瓷观音,我忆起明贞夫人的话,宫嫔怀孕,赐送子观音已成了皇后习惯,不禁微笑。
沐安不解地觑我一眼,又继续拆了一个盒子,里头是一串楠木佛珠,她才要动手取出,我拦住她,警觉地取出佛珠查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