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得棹雪话中有话,我遂遣散了殿内另外的宫女,棹雪是沐安从娘家跟来的侍女,我亦不跟她见外,问道:“宁姐姐她每日都去太极殿吗?”
棹雪叹息道:“一个月来清晨就去太极殿,傍晚才回来,每日如此。”
太极殿供奉皇室先祖,举行常规的祈福祭祀,平日人迹罕至。忽然忆起沐安曾与我说过的愿望,莲花形托盘之上的青瓷茶盏缭绕水白雾气,我无奈苦笑。
棹雪忧心忡忡的表情再也难以掩饰,跪下重重叩头道:“小姐身子虚,还坚持在太极殿跪上一整日,身子愈发不好,都不让太医院派人来瞧,奴婢劝她也不听,就像中了魔障,苏顺仪若是有心,还请去帮着劝劝。”
沐安以近乎残害自己的方式祈祷,她的心真的着了魔。
殿外秋叶凋敝,太极殿内依旧一片翠绿,道旁松柏长青,却透出垂暮气息,庭院内连一丝杂草都难以寻见,可见洒扫宫人的用心,尽心地将所有生气斩除。唯一的色彩便是用来点缀的几盆白菊,凋落的花瓣如零落残雪,更添凄凉。
沁雪候在门外,沐安想必正在殿内,我示意她噤声,又将碧茹留在殿外,扶着门框,迈过了太极殿高至膝盖的门栏。
太极殿气势恢宏,正殿空旷清静,廊柱上刻满龙腾云翳的纹案,密密麻麻的不留一丝缝隙,狰狞的龙好似会立即伸出尖锐的爪子,惊得人心口一滞。太极殿并无祭祀,故而只点亮了三盏在梁悬着的长明灯,光线熹微,人影幢幢,幽暗地勾勒出沐安纤弱的侧影。
国朝力主尊道抑佛,以道教为上,故而太极殿正殿最中央供奉天地,两侧才是历代先祖排位,沐安便是跪在天地之前,轻轻祝颂。
她全心投入祈祷,并未听见我放轻的脚步声,我缓缓靠近她,殿内安静,唯有长明灯不时发出“哔哔”声音,她细微的祝祷我也听得清楚。
她怕旁人听见,细碎的祝祷词,俱是用许久不闻的越州话所说,缠绵悱恻如越州潺潺溪水,她许下的愿望却哀伤入骨。
苏晴川会试顺利通过,获个好名次。
她将哥哥的生辰八字详细道出,好像要参加会试的人是她自己。她以折寿十年相许,她怎么这么执着,明明都不可以在一起了,哥哥好坏都与她无关。
仿佛沐安便是自己曾经的影子,当初我也一心甘愿承担过错,以自己一死去换沈侍医的命。如今想来,那些念头如溪水流过石滩,除了细微的心痛,都已不着痕迹了。我正在学着放下,而沐安仿佛在泥沼中越陷越深。
我探手想要扶住她的肩膀劝说,那手悬在空中,终究没有落下。她爱慕的是我哥哥,曾经我也希望二人在一起,以我的立场,根本无力劝说。
我抽身欲要离去,裹紧披风,理了理松动的围脖,听到身后沐安悄悄添上一句,如果不嫌我贪心,请再赐下一个女儿。
我轻叹,或许给沐安一个女儿,她才能将心思从绝望的爱恋中抽回。
孩子,或许有个孩子真的很好。
我迈出殿门,灰暗的天空飘下细细的雪子,碧茹道:“下雪了,顺仪还是早些回去,免得路上湿滑难走。”
我不置可否地摇摇头,雪子落在我的掌心,传来酥麻的感觉,最终还是化作一滩水渍。
夜色如墨,雪花轻?,雪落在庭院内的树木仿,佛盖上一层素帛,殿内燃着无烟尘的银炭,又点上了一支苏合香,我才入睡。
依稀是四月的午后,弥漫紫藤清香,尚且年幼的我靠在父亲膝上,身上是最普通不过的葛布碎花衣裙,蓝布扎着双环发髻。而父亲倚在榆木折叠太师椅上,监督哥哥背诵策论,哥哥的声音安稳若流水。彼时阳光漏下,院落斑驳如碎金,静得落花的声响亦可听得清楚,我真的是睡着了。
不曾觉察那一瞬,一院光华被阴霾遮去,刹那的倾盆大雨,父亲与哥哥都宛如天外云烟消逝。我怔怔地站在雨中,迷蒙远处一位公子撑伞扶门而立,颀长的身影,我隐约觉得我等了那人许久。
那人孤寂地立在门外怅然远望,房檐的雨水越过瓦当击打在伞面,一朵朵雨花决绝地绽放,而我的心亦极痛,恍惚间想要放声痛哭。
我想要喊他,却又不知他是谁,陛下还是沈未病,我等待的人究竟是谁?我头痛欲裂,只能抱头蹲在地上。
终于那人转身轻声唤我,却幻化成了女子,眉色如黛,肤色白皙如玉,举手投足掩不住美人的绝世光华,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比明贞夫人还要美丽的女子,恐怕连画卷都难以描绘出的佳人,刹那间我被惊得说不出话来。
她对我浅笑,如伞面上伸出的杏花,雨势渐收,她向我招手示意我过去,我被诱惑着,难以控制地向她缓缓靠近。
她的笑容诡谲,握住我的手的瞬间,那笑容变得狰狞扭曲,忽然成了一堆骷髅,我尖叫惊呼,拼命甩开,但她还是不肯放开我的手,越捏越紧,要将我的手骨揉碎一般。
我满身冷汗醒来,抓住团牡丹纹的被衾,瞪大眼睛,还好只是个梦而已。
虽然是梦,还是害怕,入冬以来,不知是第几次做了这个梦,相同的内容,以我被惊醒而告终。不断重复的梦境,或是告诉要启示我什么。
苏合香的甜味浓郁,我再次入眠。清晨采蓝侍奉我用早膳,我瞥了她一眼,问道:“碧茹呢?”
采蓝替我盛好布上几碟小菜,退至一旁,道:“她精神不好,奴婢这就替主子去喊。”
我止住了她,饮绿打起帘子入内,道:“碧茹姐姐惹了不干净的东西,昨儿闹腾了一晚上,才睡下,主子便绕过她这次缺班。”
“她怎么了?”
饮绿端来枸杞大米粥,替我盛了一碗,道:“碧茹姐大半夜睡在雪地里,还是巡夜的内侍宋拓发现的,那时她浑身冰凉,好久才醒过来。她自己也说不清是怎么回事。奴婢猜她一定是染了不干净的东西。”
我放下粥碗,笑道:“你又在胡猜了。”
饮绿瞪大眼睛,摆摆手道:“主子不知道吗?兰若堂闹过鬼才被封起来的,老嬷嬷们过去常跟奴婢说,宫里这些乱七八糟的鬼怪多得很,不能惹的。”
饮绿自小被宫人养大,格外相信鬼神之说,我平日都只当玩笑。然而今日我被她说得也有几分悚然,联想近日不断重复的离奇梦境,难不成我也黏上了鬼?
遣退左右侍从,我从抽屉暗格中抽出一幅画卷,扯下黛青色的布帛画囊,徐徐铺开画卷,眼前是从薛墨脂处搜来的画卷,我迟迟无法参透。
窃画一事后,陛下将薛墨脂废为庶人,逐去谢芳殿,春儿受五十杖刑,奄奄一息的她被关在浣衣局,何微之降为行云堂最末等的画生。
因着窃画一事伤了我,处置薛墨脂的旨意自然由我颁布,薛墨脂尖锐的咒骂与满殿仆婢的哭声混杂在一起。
我冷笑,命碧茹端来御酒,令薛墨脂喝下,她苦苦挣扎,被内侍压着强灌下去,她用手指扣着喉咙,尝试将把毒酒吐出来,扑在地上猛烈咳嗽。
我支起她的下颚,笑道:“放心,你还能活得长长久久的,陛下本意是要赐你鸩毒,但我于心不忍,帮姐姐求情,所以如今你喝的只是哑药而已。”对她而言,死倒是解脱,她树敌无数,成了废人被人凌辱,也算因果报应了。
薛氏扑在地上怨愤地瞪我,用尽所有最恶毒的字眼诅咒我,忽然她猛地从地上扑过来,道:“你,我要见陛下,我又要事启奏陛下,那张画儿……”
徒然想起何微之的把柄,我拿了丝绢塞住她的嘴巴,斥道:“陛下令你喝下哑药就是不想听你说话,你又何苦惹人厌。”
哑药迅速发挥作用,薛氏十指握住自己的喉咙,又奋力扑到我身边,仿佛要与我同归于尽,就被跟在我左右内侍宋拓拖了下去。
彻查薛墨脂居所,最后果然在供奉的神龛背后搜出一幅画轴,我私自扣下带回兰若堂,研究了半月却看不出丝毫端倪。
春日桃花图,细处一瞧便知是何微之的手笔,选秀画像当日也曾见他画过桃花,此幅当是在那幅基础上精心修改重新绘制的作品,右下方空白处,以工丽小楷誊抄那日我题写的诗句。
桃李栽成艳格新,数枝留得小园春。半红半白无风雨,随分夭容解笑人。
我难以明晓,这画儿怎成了何微之的把柄,牵强点还能扯到我的头上,但并非是那日我题写给何微之的画卷,字画全是何微之的笔法,寻常习作而已。
画中隐藏怎样的玄机,逼得何微之甘愿为薛墨脂卖命,我几次想少了画卷,却怜惜何微之的画卷,最后还是将画卷锁进抽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