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离开,晚间颁下一道封我为从五品美人的旨意。我长嘘一口气接下这道旨意,他终归顺遂了我的意思。贵嫔之上,方要授予金册,夫人之上,才授予金印。美人尚算低微的嫔妃,并不用去祭告太极殿。只是少府那里多记上一笔而已。
但陛下还是做了违反常理的赐封,我并未侍寝,赐封美人之位。碧茹猜想晚间或者会有侍寝的宣召,早早替我准备沐浴汤与替换衣物。看着她忙碌,我亦是惴惴不安地等待,最终却等来陛下今夜独寝的消息。
他仿佛将我视作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的莲花,而他恰是那爱莲之人。那他当初完全可以一直瞒着我,我也不会去揭穿他,两人互引为知己。
然而今时今日的我,除却换到更舒适的住所,身边多了服侍的人,日子过得百无聊赖,还不如呆在内药局充实。我猜不透他所想,困在兰若堂内,进退维谷,心中更加烦扰。侍奉我的宫女也为我担心,饮绿嘴快,还要将宫女私底下的议论全盘说出来与我听,却又被碧茹给呵斥住,不许她乱嚼舌头。
又何必呢?如满院梨花欲落恐难禁,人心也从来难以控制。指不定我的任性妄为,真的惹恼了陛下,他才故意将我空悬多日。虽然心中认定他并不是那样容易退却的人,但被饮绿一说,又无端害怕起来。
梨花存不得许多时日,院内梨花开得极盛,略显出颓势。许多日未曾静心画得一幅丹青的我,我盘算着用纸笔留下白梨之影,可惜心境纷扰,几番提起的笔最后还是掷回笔架。
胃口欠佳,午膳举箸应景而已。下午我跪坐在步廊的锦垫上沐浴阳光,一边胡乱地翻着《太平广记》,门外一阵凌乱的声音,而后果然见碧茹一脸喜色地跪在我身后,向我道喜,道:“今夜陛下点了主子侍寝,主子该先沐浴准备了。”
我迷茫望碧茹,她以为我激动地没有听清,便耐心地再次重复,我松开手中的书卷,心中毫无着落,隐约体味出些许宿命难逃的悲戚之心,任由碧茹与采蓝服侍我入内洗浴。
本朝规制,贵嫔以下获宠的内命妇,均在当夜戌时由软轿送至贞观殿,宫嫔不可留宿过夜,寅时即送回居所,唯有贵嫔以上一殿主位,主上方可留宿其寝殿。
除却出身高贵,入宫即获高位的世家小姐,背景稍显逊色的女子,获封并不高,自然无法避免略带屈辱的侍寝,我不幸便是其中之一。
以前幻想当是等待一日漫长婚礼过后,夫君挑开自己的盖头,饮下合卺酒,听得喜娘道一声百年好合。而如今再是荣宠终究为人妾室,思及自己的初夜却是这般开端,不由更添尴尬,我未曾入选秀女时,曾经怀着“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单纯心思,如今说来恐怕更会被人取笑。
我缓缓沉入浴桶中,用水猛扑自己被蒸汽熏得涨红的脸蛋,决心将这些念头驱逐干净,偏又忘记采蓝正替我梳理长发,头发一下子被揪起,心情更糟糕。
沐浴后时间还早,换上一袭月白色百褶宫绸裙,一切就绪离软轿到来还有大半个时辰。大抵沐浴水太烫,此刻我只觉全身气血上涌,心虚焦躁,更见不得人在眼前晃悠,便遣退宫女仆从。
披发燥热难忍,我挑出一支镂空刻紫薇象牙簪子欲要挽发,手一抬起却下意识熟稔地梳起如意髻,手不由得凝滞住了。我对镜苦笑,终究还是绕不开沈未病,他在我生命中留下太多的痕迹,连梳头我都逃不脱他的影子,最终我还是梳了个并不熟练的挽云髻,梳得松散,盘发摇摇欲坠。
我不恨他,我只怨自己无法释然,纵然那日仰卧在空旷雪地中,想得那样清楚,依旧难以全然放下。仿佛握住残碎的镜片,掌心被镜片扎出豁口,依旧舍不得丢弃。
或许日子久了,一切就好了。今夜我要去成为他人真正的妾室,还想这些何用?
侍婢退出去后,房内无人,兼有一道紫檀嵌珐琅屏风遮挡,我贪图一时凉快,脱下黏着肌肤的绸裙,只穿了素纱中衣,手上不雅观地用纨扇快速扇风。此时方才体味心静自然凉的况味,我无奈地来回踱步,欣赏那些悬挂的画卷,希冀心情片刻的平复。
我凝神注视徐熙的《雪竹图》时,忽而嗅得幽幽衣香,不待我转身请安问礼,便被人从身后拦腰环住身子。
陛下松散地将我搂在怀中,力道刚好不能令我挣脱。我露出的手腕贴在他柔滑微凉的绸衣上,却恍如被月季花的枝干刺到,心中骤然清明。
此刻他并不应当出现在兰若堂,我侧首探寻地凝视他。今晚宣召我与贞观殿侍寝,偏皇上临近傍晚竟然悄无声息出现在寝殿千绫居,我心怀诧异,问话又羞于出口,只好含蓄地顾左右而言他。
“我让她们退下了,”陛下此言不由引出我绮思,偷眼瞧他,偏又神色舒缓,不似那日靠近我时的迷离,这下又令我颇为困惑,他余光扫过我,浅笑道,“前些日子我一直在快雪楼找寻,今日才找到那卷画儿,故拿来与你瞧了。”
我生怕被他看穿心思,急忙收敛心神,强打起笑颜,道:“是哪位大家手笔呢?”
他松开我,现出画轴,道:“是位你极熟悉的画家!”
“徐熙?崔白?”我试探着问道,他皆是摇头否认,说话间与我至画案前,他缓缓铺开画卷,我凑近一瞧,讶然得险些喊出声来。
父亲!是父亲的画儿!我颤抖的手几乎要触上画卷,又怕脏了画面。我激动地语无伦次:“陛下,陛下你是……怎么……”
父亲昔年便是名满天下的画家,不过因旁的名气太大,擅画之名反而被人忽视了。况且父亲的画儿大都奉赠友人,宫内如何获得。
更为难得的是,眼前的《红梅图》是一幅工笔写生,纸面稍稍泛黄,可想而知是父亲早年的作品,父亲近年画的多是山水,极少有花草写生,倒是常常让我与哥哥去练习花草鸟雀写生。
“你的画技应该师承你父亲越溪居士,笔法间还透着他的痕迹。”
在天禄阁时,我曾将我临摹的图卷拿给他评判,我也快要将此事忘却了。不曾想当时他就留了心思,我的家世他应该一清二楚了,才会特意取来这幅画。
虽然相隔千里,音讯全无,徒然见到父亲的画儿,也能引以为慰藉,我惊喜不已,双目盈盈氤氲着水气,嘴上却还怪道:“陛下让我看这画儿是要招我流泪吗?”
“画的是西苑的红梅,”他双目炯炯凝视我,“我与你几番错过,在西苑赏梅时,我心中唯有一个念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细细想来,我与他错过数次,却终能相遇,兜兜转转,都是绕不开理不清的缘分。
原以为在西苑与他终结纠葛,到头来却是他心系与我之地。我展露与他自己的丑陋,他阅美人无数,难道真的不在意?
我紧紧攥住檀木画轴一端,喑哑着嗓子,问道:“陛下不在意我的缺陷吗?”
此刻他侧脸的轮廓在光影中更加明晰,指尖红梅迸出妖异的嫣红色,更像是一幅赏心悦目画卷,他口齿清晰,徐徐道:“在我眼中,那不是缺陷,而是你脖颈间开出的一朵红梅。”
那是我自认为最丑陋的地方,却第一次听人以红梅来比拟。倏然我心中暗无天日的自卑角落,仿佛生出一支支碧绿藤蔓,填满空虚而寂寥的岁月,开出绝美的花朵。
窗外天幕沉沉,泛出微弱绛紫色光华,推算着软轿应当停在宫门前了,而他并无分毫离开的意思。
侧脸可见陛下眉眼安详地睡在我的身畔,我不觉轻笑,第一次安静地打量他,虽然在黑暗中只可见得一个大致轮廓,但我仍努力描摹着,将他记入心中。
转念我却又放弃了这努力,以为自己何必如同深宫怨妇,挽留这些回忆,花无十日红,后宫无人盛宠永固,将来若是失宠了,还不如不记得的好。
我轻轻挪动身子,才发觉右手与他的左手竟还是紧紧交握一起,不得伸展,他大概一直握着我的手入眠,睡着之后,还握得这样紧,仿佛害怕我会逃走一般。
夜半异常安静,往事此时忽然涌入脑中,我竟不得安眠。索性便不想再躺着了,悄悄掰开与他握紧的手,下床披上中衣,趿着丝履绕过四折描金绘八仙醉酒屏风,推门走出外室。流泻的月光照得一身清明,廊檐间孤单地悬挂着我的金铃,肆意地被风轻摇。
我轻笑自己太敏感,原是金铃作怪。
江川与碧茹均跪侍于门外守夜,见我独自走出来,忙问出了什么故事,我摆手说无事,不过睡不着,想四处走走。
我扫视一圈,宫女内侍都清醒着,眉眼低垂,等待主子吩咐,可怜整夜不得休息。唯有饮绿一人靠在隔扇上,挡不住睡意恰在小憩。
虽然此举有违规矩,但江川并不言语。想来今夜陛下宿于千绫居已是越礼了,我再添上一条又何妨。
碧茹默默地跟上我,行至花园,她又聪慧地立在远处,任我一人安静地站在梨树下。
院中的美景令我觉得半夜醒来并非坏事,流泻的月光照得一身清明,月华融化成水银流淌在一院落花中,梨花泛出柔和的光泽,兰若堂樱花开得稍晚,只在高枝头上三三两两地洒了几朵,幸而我并未辜负这似水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