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提盒中端出那盛在蓝底粉彩折枝宝相花浅碗的药奉于她的侍女,由侍女奉于墨选侍,而我眼底波澜不惊好像让喜欢炫耀的墨选侍觉得颇为意兴阑珊。
墨选侍只用手触了触碗壁,并不急着喝下,忽然她脸色一变,厉声斥责道:“这么凉的药,让我怎么喝得下去,你们内药局就是这么做事的?”
我先是被她一惊,但很快归于平静,解释道:“原本药的热度是按照送到萱安堂的时间计算,如今送到繁花阁凉了也是常理,我拿去稍稍温热,选侍稍等就好。”
“啪”一个巴掌犀利地落下,我才看清是墨选侍身侧的侍女,只见她昂首训诫道:“在选侍面前你怎么不自称奴婢,如此坏了规矩。”
我从不愿自称奴婢降低身份,在内药局如此,众人习以为常。而如今要我对墨脂这样的女子降格称为奴婢,我实在千千万万个不愿,但忆及上官婕妤昔日所言,情势所迫,我无奈忍下这口气,道:“奴婢口不择言,向选侍赔罪,然今上宽仁,宫中剽悍妇人尽被驱逐,废后张氏即为一例,万望墨选侍自重。”
今上生母卑微,故而最见不得妃嫔打骂宫女,再是宠薛氏,也不见得能容她肆意妄为。
墨选侍正在体会我话中深意,我略略福身,拎起提盒转身走了。
宫中小厨房甚多,我就近借用晏和堂的厨房,很快就将药重新端到墨选侍面前。
薛氏举碗贴近唇边,我稍稍送了一口气,却忽然见她嘴角维扬,扬手将药汁全泼到我脸上,那碗也应声落地,墨选侍用手指戳住我的眉心,道:“你这安得什么心思,这样烫的药也敢端来!”
灼热的药汁虽然并未如墨选侍所言那样滚烫,却也让我的面颊倏然觉得针刺般疼痛。墨选侍又赏了我几个巴掌,她还嫌不足,又让侍女对我掌嘴。我刚才的劝诫毫无意义,反而令她更加憎恨我的指手画脚,而我与她积怨已久,如此下场并不奇怪。
“这么好的春光你不欣赏,在那儿惩治奴婢,太煞风景了。”喑哑女声响起,话音因身体虚弱而略显中气不足,却如琴弦柔韧不绝。
一女子置身于百花丛中,殊色却压过群芳,只是那眼神泠泠如山间一泓清泉。
黛紫色掐金堆绣凤尾裙,裙摆上绣有孔雀开屏纹样,那孔雀的羽毛全由金线织成,每节尾羽上都用拇指大小圆润珍珠点缀,只怕这裙上一颗珍珠就要珍贵过墨脂满头珠翠,头上只用一支金步摇挽成反绾髻,缀下三根金链分别串着一颗蓝宝石,泛出幽然冷光。
所有女子在她身旁,只怕都仅仅在衬托她的光华而已,仿佛她才是花中牡丹,最为淑丽的桃花、杏花也不禁失色,艳压群芳。
我与墨选侍同时盈盈下拜,道:“明贞夫人万福。”
如此艳绝女子,宫中人称“姚黄夫人”,一为她爱极牡丹,二为她姿容气度华贵胜过牡丹。先前上官婕妤与我形容,我还不信,此时已然深深折服,她的容貌不令人妒忌,只会让人自卑,因为实在无可挑剔。
不曾诞育子嗣,却又身居高位,短短一年就晋封至从一品夫人之位,明贞夫人姚氏只怕是我朝第一人了。可惜她久病之后,姿容清减,绮丽华美略略逊色了。
宫女殷勤地铺上锦垫,又取来依靠的引枕,明贞夫人才在围栏上坐下。她眼神示意宫女替我擦去满脸药汁,手里捧着汤婆子,对墨脂斥道:“圣上仁厚,见不得妃嫔欺辱仆婢,以求后廷和谐,本宫心病疏懒几日,将后宫之权托与陆氏,她也不管束你们。”
明贞夫人一语双关,颇为不屑,虽言宫里人都知晓墨脂是陆昭容爪牙,但明贞夫人直接责怪陆氏,则太不留情面了。墨脂身边的侍女显然脸色不好,墨脂却对此浑然不觉,诉苦道:“夫人不知,内药局的人总是成心与妾为难,连个药女都刻意作对。”
明贞夫人抚平袖子上的褶皱,气质高贵得令人难以亲近,她清冷道:“后廷各司其职,妃嫔问病从来都是太医院侍医负责,虽然宣召侍医要请旨意,过程繁琐,但你也不能私底下要内药局帮着调养,有违宫规。”
墨脂顿时慌了神,惶然跪地求道:“妾曾向皇上请旨,皇上也是答应了的。”
“哦,本宫却还不晓得,”明贞夫人手指掐下一朵海棠花苞,丹寇指甲愈加明艳,“但你何苦为这点事儿烦扰陛下,不如今日我就下旨替你宣召侍医,太医院右院判沈嘉的医术不错,本宫的身子一向都是由他调养的。”
如今皇后整日躲在昭阳殿内吃斋念佛,后宫大权由明贞夫人、和妃与陆昭容共同掌管,和妃不是强硬的人,明贞夫人位份高过陆昭容许多,故而宫中不少事情都是明贞夫人决断,当然那是明贞夫人身子好的时候。
而以墨选侍低微的品阶,根本无需劳动太医院右院判,明贞夫人忽然抬举她,墨脂受宠若惊,忙不迭拜谢。明贞夫人的话落入我耳中的只有沈嘉这个名字,他是沈未病的父亲,好不容易勉强抛开了,我又忍不住胡思乱想了。
明贞夫人斜扫我一眼,目光停在我脖颈上的那抹胭脂色胎记上,又倏然转开,吩咐道:“你也下去吧,让沈司药不用费心于此事了。”
汤药泼在脸上,再加上那几巴掌,待回到内药局时,我的脸已然高高肿起来,陈典药带了一班宫女在门口闲聊,好像是在等着见我的笑话,那些深褐色药汁顺着脖颈落到衣衫内,几缕发丝纠结在一起,我可以想象此刻自己多么狼狈,只想捂住耳朵,避开她们的窃笑声。
忽然乔希冲过来,拉住我的手快步走进内药局,直到我房间里,关上门翻出药膏轻轻替我涂上,哀怜道:“墨脂那女人就是个疯子,把你折磨成这样。”
我无力道:“墨选侍的病交由太医院右院判大人了,你记得跟沈司药说。”
“那女人不知结交了什么好运,我看她简直一无是处,”乔希盖上药盒,道,“不过陈典药也太刻薄了,这么折腾你。”
因着司药对我格外照顾,妒忌之人甚多,我在内药局的人缘寥落。如今妒忌骤然爆发,我苦笑道:“领事的温典药身体不好,前些日子与沈司药商量着要让出领事典药的职位,这事你也该知道的,陈典药志在必得,少不得要用我来拉拢人心。”
倏尔心中孤寂如深泡的冷茗,苦涩渗入心底。我信手翻阅齐韶赠我的那本《笑林》,不意其中夹了一张书笺,飘落在地,我俯身捡拾。然而当手指触及那茶色的书笺,我的脸色一下变得刷白。
眼前是一张茶色书笺,散发素淡白梅幽香,书笺右上攀出一支雪梨花,正中只两行行书,“孤芳尚可自赏,佳人奈何独殇”,书笺排版、画意与我那日的书笺竟十分相似,笔迹正是齐韶的。
我反复默念两句诗,这恐怕才是他给我这本书的缘由,连齐韶都觉察到我的哀伤,沈未病从来都不知道,奈何独殇,人最怕就是一个“独”字,独乐乐,独忧忧……
我笑得惆怅,原来不只我一个人是痴儿,他竟也怀着与我相似的执念。好在两人不用见面,我也将真实的丑陋展露与他,我并不用烦恼如何回应。
我手指轻轻摩挲那书笺,恍惚间脑中电光火石,难道这会是……?我扑到黄花梨木大理石铺面圆桌上,拿起素瓷茶盏就往书笺上一泼,好不容易放下的心再次悬起。
此刻孤独仿佛已经是小事,更令我害怕的是手中的松溪纸。
松溪十位工匠费三年之力才出一书匣的松溪纸,最为奇特之处,便是书写于松溪纸上的字都可用净水洗去,晒干后可再次使用,如此循环往复,而松溪纸原料中掺杂松针,纸上的纹路隐隐能看出松针的条理。
父亲为官时书法颇为有名,曾蒙先帝御赐半扎松溪笺,幼时我与哥哥还常拿这松溪笺泼水玩,现在指尖熟悉的触感,令我畏惧,真不知齐韶如何得到如此珍贵的松溪书笺。
除非他真是那个我最不想遇到的人,我抱膝坐在床头,不禁苦笑,细细推敲,齐韶怎么可能只是一介弘文馆的史官,回想在天禄阁,他翻阅的书籍,记载史料的书籍不过信手翻阅罢了,认真研读的书大多关于政论,而史官何须研究那些。
命运流转,还是躲不过吗?我不安地半靠在榆木开光条几上,侧首对见妆台上那面忘记合上的檀木架菱花镜,捂着松溪笺的手不由得松开了,任由那书笺无力飘落。
忐忑地挨到三月,我的生活一切照旧,无人打搅,只是脸上还残留被墨脂责打的浮肿痕迹,心逐渐放下了。想来陛下也是贪色之徒,我那胎记一定令他失望至极了,所以也便将我这噩梦忘却了。
三月三上祀节,文人雅士曲水流觞,此等雅事并不干女子分毫,然而自太宗朝始,为了文端皇后幺女福国公主一句任性的“何为三月三女子无风雅集?”,宠爱公主异常的太宗夫妇便下旨将三月三那日定为那女儿节,久而久之就这么历代相传下来了。
其实如今的女儿节早已背离当时的初衷,原本贵族女子间举办的雅集聚会应者寥寥,宫中妃嫔们并不热衷,只那悬铃许愿的风俗愈演愈烈,宫内民间三月三那日都能见到树梢上悬着铃铛,随风晃动煞是好听。
传说那日将铃铛挂在喜爱的花树上,悬挂地越高,铃铛制作得越精美,那愿望便越可能被花神听去,从而实现。不过我对此倒不以为意,这些话听着更像是铃铛作坊里散出来的流言,故而乔希拿着她托相熟的人弄来的一对铃铛,将其中之一给我时,我也不甚激动,只是把铃铛随手放下,埋首继续誊抄药方。
“今天女儿节,你怎么还做书呆子?”乔希忍不住抱怨我。
说罢她拽着我就往外拖,我死死抓住桌案,求饶道:“就容我些时间,裴姑姑催着要的,铃铛早晚挂上都一样的。”其实我根本就不愿意去悬铃,因为悬铃所求的大都与男女情事有关,我孤身一人,又去求什么?
“去晚了,花神睡着怎么办?听不到愿望就惨了!”乔希强词夺理,与我纠缠间,她衣带上挂着的青墨色五瓣梅花络子引起我的兴趣,乔希也有了恋慕的人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