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兴元年,十一月十七,午时三刻,晴,雄鹰寨。
骄阳普照,远山雪皑,徐风清冷,山间气温依旧冰寒,但裹上厚厚的冬衣,头上再顶着太阳,中午的雄鹰寨感觉要暖上许多。刚在营房吃完午饭出来,田原步往聚义堂方向,那里有个小广场,此时应该有着他的妻儿俩。田原昨夜在上寨执勤,这会轮休,自可过来会会家小。
扫眼雄鹰寨上下一片的工地场景,田原便觉着心情舒畅。幽并征剿军遭雪撤退之后,山寨的主要工作便是伐木建房以应对寒冬,如今不少木屋已经封顶,想来不久就该轮到他一家搬入新居了吧。不知怎的,田原蓦的想到老婆那丰腴的白嫩身子,因条件限制,都快两月没能碰了,不由得一阵燥热,直娘贼,劫难总算过去,饱暖思**,古人诚不我欺啊。
不知何时才能分房子,估计得要等到纪将军康复主持吧。想到这里,田原禁不住去了燥热,代之以义愤填膺。他不懂也懒得懂什么匡扶社稷、征讨不臣,他只单纯的知道,是纪将军让他摆脱了有今天没明天的日子,是纪将军给他一份优厚稳定的军职,是纪将军让他有望住上新房,而纪将军之所以被幽并联军与郡府围剿乃至刺杀,正为带领大家寻条活路。可是,这么好的一人,为什么所谓的幽并王师要置他于死地?而那些郡府官员,非但不管胡寇的烧杀抢掠,反而也来围剿纪将军,也配叫父母官吗?
愤怒之余,田原也为刺杀事件深深后怕。他算是血旗营的半个老人,深切知道攸关血旗营存亡的关键大事,如反伏图布齐、智夺周家苑、绞杀段乌根、计破飞鹰贼,乃至其后以轻微损失大败征剿军等等,都由那位看似贪生怕死的纪将军一力主导。相比之下,血旗营的其他高层,虽各有锦绣,却都不曾同时拥有如此的魄力、能力和智慧,只有纪将军才是血旗营的擎天巨柱啊。
田原甚至鄙夷自己之前的浅薄,因为纪将军以往到哪都前呼后拥还背面盾牌,战阵时也少有突前拼杀,他没少私下腹诽纪将军不够爷们,不够铁血,不像将军。但那日他恰被遣后山清理战场,这才知道纪将军如何勇猛,如何铁血,光他一人便斩杀了三十多胡狗精锐,还包括一名千夫长,据说周新军候曾在平棘战场上遇过那个雅科,都自认伯仲之间呢。如今方知,人家纪将军那叫千金之子坐不垂堂,那叫深藏不露,大智大勇呀。人家平素提防,是确有许多小人想要他死啊。
假如万一,万一纪将军不能醒来,那么其他人谁又能挑起大梁呢?雄鹰寨,乃至他田原一家,又将何去何从,自家的村庄早被天杀的胡狗给烧光了啊。想到血旗营可能一蹶不振甚至分崩离析,田原不由一个哆嗦。好在,纪将军吉人自有天相,更有山神庇佑其飞天逃生,听说昨夜醒了一小会,该当没事了吧。
并不知道纪某人的神勇表现仅是兔急咬人,田原心中念叨着他的好,正自思绪纷呈,前方传来好一片嗡嗡之声。田原知道小广场到了,这里还是如此人山人海。清风谷凯旋之后,雄鹰寨已经取消军管戒严,如今除了因为刺杀事件而十步一岗的上寨,军民们在中寨、下寨已可自由行走。这个小广场正对通往上寨的条石台阶,刺杀事件令纪泽晕迷之后,大多空暇的军民都会在饭后休憩时间,来此等待纪泽的消息,自也少不了念念叨叨的祈祷,今日依旧如此。
“孩他娘,我猜你就在这。来,小宝,让阿爹抱抱。”一眼便在人群中找到自家的老婆孩子,田原快步过去,一把抱起小宝亲了一口道,“小宝看那边,那就是正在新建的学堂,大家都赶着让它尽早完工,明年你再长高些,也能进去读书了。”
“小声点,没人当你哑巴,没见别个都在祈福吗。”狠狠拧了把田原的手臂,田家媳妇低声道,“别多话了,赶紧向山神爷祷告祷告...”
“老天爷,您开开眼,求求你保佑纪将军平安无事,长命百岁吧!小妇人以前跟您说过纪将军不少坏话,还,还偷偷诅咒过他,您千万不要当真,那都是俺瞎说的呀!纪将军让女子也参加劳作,俺也明白那更公平,有能力不干活确实不该白吃白喝,俺就是不喜抛头露面罢了。要没纪将军,俺没准早饿死在哪块野地了,俺家祥娃更没书读了。老天爷,您可不能亏待好人,要惩罚就惩罚俺吧,不,俺就算了,还是惩罚那些杀千刀的狗官吧...”不远处,传来一个颇为耳熟的妇人念叨。
扭头看去,田原不由一阵怪异。那人是张家娘子,与自家媳妇同一队的,见过几回,平素挺刻薄一人。血旗营提倡女子参加劳作,之前赶制冬衣人手紧张,纪将军曾下令所有赋闲女子必须参与,这位张家娘子为此怨气冲天,没少嚼舌纪将军的不是,不想这会却来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山神爷,您就别考验俺们的诚心了,就让纪将军赶快好了吧,这雄鹰寨过着还不错,俺们可还指着他呢。”又一个声音引起田原的注意,那不是山贼出身的伍长王三癞子嘛。那厮曾因出言嘲讽过营妓出身的女卫,被宪兵狠抽过一顿鞭子,他可经常抱怨血旗营破规矩太多,私下没少吵吵要另投山头呀。可现在,王三癞子竟然也在为纪泽祈祷。
田原不禁哑然失笑,王三癞子那厮出自飞鹰贼,虽说血旗营如今也是官府嘴里的贼匪,但那厮前后的日子过得就天差地别了。昔日作为底层小小山贼,王三癞子平时要干脏活累活,战时要打炮灰头阵,什么大块吃肉、大秤分金那都人家头目们的节目,他刀头舔血最多不过混个吃饱穿暖,哪有现在的诸多进项啊。若是让他过回去,却是千万个不愿的,那么,就只好祈祷老天爷让纪将军平安无事了。
田原扫眼一圈,发现周围的熟面孔中,像张家娘子、王三癞子这类平素对纪将军或血旗营不服不忿的大有人在。众人此刻却是一样的愤慨担忧,一样的低声叨叨,就好像他们一下子大彻大悟,明白了血旗有理,明白了按劳分配,明白了人人平等,明白了尊重女性,明白了血旗营及纪将军的好...
正如后世一句歌词,失去了才懂得去珍惜和拥有。多数人都是有忘性的,只有面临危局,趋利避害的天性才会激发人们正视或者反省日常被忽略、遮蔽的事实本质,而这种反省的效果,还会因为集体形成的氛围无限放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