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兴元年,十一月初三,巳时,大风,雄鹰寨。
阳光晦霾,寒风冷肃,败叶纷飞,鸟兽沉寂,飞鹰岭上下一片萧杀。岭间一夜风起,山中气温骤降,原本乍寒还暖的初冬气候,一觉醒来便成了隆冬时节,恰似为了应和这场无可避免的同族相残。
飞鹰岭下,三曲中丘郡兵阵列井然,旗帆猎猎,刀枪森寒。所谓人多势众,原本颇为松散的郡兵,身处大军阵中,不免胆气横生,精神抖擞,昂首挺胸之际,颇显强军风范。他们中间,间或列有五百铁甲铿锵的雄健私兵,充当大军锋锐,令中丘军阵更显杀气腾腾。
雄鹰下寨,磐石、尖峰、骑卫、预备四屯近八百人马矗立寨墙,严阵以待,数百临时征调的寨民则于墙后待命辅助,作为防御一方毫不弱势。只是,血旗营毕竟仅成立月余时间,便从二十余人扩增至千余人,近半军卒拿起刀枪不过数日,更不曾经历过成规模的军阵对垒,相比岭下的军阵铿锵,岭上气氛却颇显紧张忧惧。纵然他们皆已配上了新制冬衣,,但寒风之中仍有不少人瑟瑟发抖,却不知是身冷还是心冷。
“哎呦!”一声惊叫蓦的响起,却是一名预备新兵好死不死的一脚踏空,竟在沿岭高低起伏的寨墙上一个趔趄,进而后栽下墙。一丈多高的寨墙,这厮自无大碍,但引发的骚乱却像瘟疫一样迅速蔓延了整条寨墙。一时间,嗡嗡低语声,军官呵斥声,鼓劲加油声响成一片,更引得岭下郡兵一片嘘声,所幸血旗营也不乏几经浴血的老卒,这一骚乱很快告以终止。
门楼之上,纪某人目睹这一切,差点气歪了鼻子,倒也不好去严惩那名倒霉新兵。瞥眼岭下,见郡兵军阵两分,十数骑拥簇着一名衣甲华贵的三旬军将行至阵前,横枪立马,傲立自雄,想是对方主将卢阐要大放厥词了。纪泽立马寻得泄火对象,他气运丹田,吐气开声:“呔!兀那卢阐小儿,何以同室操戈,引中丘郡兵,犯我血旗晋军?更以七品小吏,犯我五品将军?如此不服王法,不知尊卑,以下犯上,天理何容?小心本将将你擒下,脱裤子打屁股!哇哈哈...”
“哈哈哈...”纪某人最后一句虽然粗鄙,却引得寨墙一众军卒哈哈大笑,便是岭下郡兵也多忍俊偷乐,之前的紧张气氛为之一轻。这一下,轮到阵前讨战的卢阐鼻子气歪了,本想借大军威势挫挫贼军士气,岂料被纪虎辱骂自己的一句粗话给变了味儿。他一名士族嫡长子,平素养尊处优,往来贤达,俯视小民,何曾有人胆敢对他如此辱骂,还是当着数千之众?
然而,卢阐是有休养有身份有涵养的士人,自不会与纪某人赛着骂街。他信手一挥,顿有十名大汉排众出阵,齐刷刷一字排开,这是些大嗓门的传令兵,此刻用作临阵扩音喇叭。如此轻轻一手,立马摆足了士族高官的范儿,也令土包子纪泽更显粗鄙,高下立判。
“纪虎匹夫,小小伍长出身,冒充军侯不提,竟还假成都王乱命,妄自尊大,擅称将军,对抗王师,纠集乱民,驱兵为祸,滥杀无辜!”卢阐一字一顿,淡淡给纪泽加诸罪名,更由十名壮汉声传群岭,整齐划一,“而今我中丘郡兵征讨不臣,随后更有幽并大军,尔等还不速速认罪,束手就擒,或可留下一命!倘若不服,那便下山一战,人皆说你是阴损将军,却不知正面作战如何?”
别个用上人力扩音喇叭,纪泽不由气结,怎奈自家旗牌兵尚还不及训练这等高大上的职能,却又不能认怂,只得死撑嗓门,抓住卢阐话脚,竭力怒吼道:“什么王师?我只看到胡寇所至,荼毒千里,十室九空,流血漂橹!尔等不思维护一方,尽职安民,反因我血旗营除暴济民,出兵征伐,如此只管自身功名利禄,不顾黎民水深火热,有何颜面为人父母官?更有你中丘卢氏,勾结飞鹰贼,为非作歹,恶贯满盈,纪某手中有书信为证,似你这等败类,又何颜在此大言炎炎?真就不知何为羞耻吗?真就没有天理吗?”
“非也非也,成都王倒行逆施,挟持陛下,方至山河倾颓,我等自当征讨不臣,行霹雳手段,虽难免误伤,待得奸邪束手,朝纲理顺,上下一心,自有天下太平。反是你血旗余孽...”卢阐言辞凿凿,避重就轻,时而不愠不火,时而声色俱厉,好一副冠冕堂皇。
虽然此战原委双方心知肚明,但事关人心士气,大意名分谁都不敢拱手相让。于是,二人一上一下,唇枪舌剑,彼此纠缠,你来我往,卢阐大言不惭的引经据典,愣将黑的说成白的,纪泽悲怆慨然的据理力争,动辄向苍天控诉,却死活也不肯下山对垒。直到纪泽嗓子喊哑了,卢阐嘴巴说累了,双方军卒也听烦了,二人这才结束了这场没有营养的言语交锋,各自啐了一口,转而撸起袖子,招呼部属们正式开干。
“周军侯,下寨防御悉数由你指挥,纪某此番仅仅做一看客。”门楼之上,纪泽边说边退入相对安全的耳房,将显眼位置留给周新一人。在他身后,周新眼露感激,虽说战前纪泽便以自身缺乏经验为由,宣布了这般安排,可事到临头他能如此干脆,确委实令周新瞬间有了点士为知己者死的感觉。
返回阵中的卢阐,首先下令投石机与弩车出动,他要先给血旗营来顿狠的,以打压刚才纪虎那厮的嚣张气焰。当然,投石机需要现场组装,难免慢些。倒是百名卢氏私兵立刻推着十架大型弩车越阵而出,行至寨墙百丈外方停,麻利装上弩枪,斜上调整射角。
“蹲下,全部蹲下!”随着门楼令旗挥动,寨墙各处的军官立即先弩车一步,呼喝起周新传下的命令。只是不少人心中疑惑,为啥周新不动用自家的抛石机来欺负敌方弩车呢?
“砰砰砰...噗噗噗...”随着郡兵一方令旗麾下,十把铁锤齐齐敲落,三十根弩枪电闪而出,带着咻咻尖啸,转瞬没入寨墙,顿至木屑纷飞,土尘簌簌。
好在,之前按照周新的建议,寨墙木栅间皆已临时填充了夯土,血旗诸人有寨墙保护,纵然敌方弩枪将寨墙打得砰砰作响,却也只能令人心惊肉跳,少有实质伤损。当然,也有血粼粼的反面教材,一名没蹲严实的倒霉军卒被一根弩枪连人带命串下寨墙,更有一架不及藏好的小型床弩就此报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