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采青跑了。
就在前天傍晚,有人瞧见一个黑衣黑裙、形貌肖似向采青的妇人,不紧不慢离开朱家后巷,混入即将开市的夜市人潮中,再不见踪影。
因彼时正值家家灶火、户户炊烟,大伙儿皆忙着饭食,故纵使瞧见了她、且亦觉此女模样怪异,却也无人去多问一声。
毕竟,那朱家也算是沾着皇亲的,他家后巷偶尔进出几个与众不同的女子,亦属寻常。
就连朱家对此事亦是一无所知的。
次日晨起时,因见各房夜壶未净、北角门虽掩着,上头的铜锁却只虚虚搭了个边儿,伸手一推就开了,竟是一宿未锁。众人这才惊觉,专管倒夜香的向妈妈——不见了。
管事忙找去她的屋子,见里头空荡荡地,唯几套仆役的衣裳并破铺盖卷儿,一应细软尽皆没了影儿。
那管事情知不好,忙忙禀至朱老太太跟前,老太太当场便厥了过去。
那向采青可是足花了她五分银子买下的。
于朱老太太而言,这不啻一笔重金。
原先她还打算着,把人送去女儿手下做个亲信,也好让女儿与娘家的关系更近,更方便走动(捞钱)。
孰料其人竟不堪用,贪墨了王妃的银钱,被王妃一脚又踢回了朱家。
彼时朱老太太已然觉得这钱花得冤枉,不自在了好些日子,却不想,这向采青竟胆大至此,这就么光明正大地跑了?!
那跑的不是人,是钱呐!
你教老太太如何不肉痛?
五分银子啊!
朱老太太这一晕,朱家上下自是乱了套。
好在很快她便醒了过来,睁眼就掉泪,揉着心口直喊疼。
朱家宗妇王氏深知婆母秉性,知道老太太实则没病,就是舍不得钱。
只孝字当前,王氏也不敢掉以轻心,仍旧请了惯常走动的大夫来瞧。
幸得果然无事,不过是一时急怒攻心罢了,大夫说吃两剂汤药舒散舒散,也就好了。
将大夫送走,又命人好生服侍朱老太太睡下,王氏便让朱大老爷报官。
奴仆私逃乃是重罪,不报官说不过去。
朱大老爷便拿着向采青的身契去官府报案,可他再也没想到,官府竟是查无此人!
那身契竟是假的!
就连那份画押钤印的官府文书,亦是伪造!
朱大老爷登时傻了眼。
身契造假尚有可为,这官府公文如何作伪?
这得是多大的胆子?
又得是多高明的手段?
尤其是后者,那可就不是逃奴这种小案子了,那可是……那啥啥来着。
朱大老爷一时也想不明白,心下只道大事不好,直是汗出如浆,魂儿都快吓飞了。
他原就是个没主意的,惶急之下,只得硬改口说自个儿弄错了,让那官差销案,怕官差不允,还偷偷把个金戒子塞了过去。
那官差本就知他家有些斤两,朱家大姑奶奶嫁进了王府,轻易不好得罪。
此外,逃奴亦是家宅私务,哪怕那公文是假,也不过一个奴婢罢了,“民不举、官不究”,看在钱的份上,一切好说道。
于是,官差顺水推舟,收金销案,两相干净。
朱大老爷吃了一场惊吓,直待回到家中,那三魂七魄方才归位,再一细想,不由自得起来,挥手间便为家人消去一场祸患,真是太佩服我自己了,一时逞能,便将事情始末告诉了王氏。
王氏登时就变了脸。
只是,看着自家夫君那张“快来夸我”的得意脸,她委实不好折了对方颜面,只好虚应了几个“好”字,心下却骂“好你个棒槌”。
自家夫君真是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坑全家。
兹事体大,岂容含糊?
那向采青可是做过王妃亲信的,其在王府内宅更是混得风生水起,如今既知其身契是假、公文是假,则她混进王府,必有所图。
王氏用脚趾头都能猜到这一层。
而如此可疑且担着大干系之人,朱大老爷居然指望一笔糊涂账带过?
天真近乎蠢!
然而,事已至此,王氏再想补救却是极难,因朱大老爷已然触犯了大齐律:一谎报案情、二贿赂官差。
真是无事也被他办出事来了。
骂声棒槌都算抬举他,毕竟棒槌还能打个人、洗个衣服,朱大老爷能干啥?
上赶着花钱往自家身上泼脏水么?
索性改叫粪勺得了!
王氏直气得心口疼,坐着歇了好半天,方召来两个能干婆子,悄悄命她们去找当初的人伢子。
这伢子极可疑。
不过,王氏觉得找到人的可能性极微。
果然,两个婆子很快便回来了,报说那人伢子早离了京。
王氏一声长叹。
被朱大老爷搅和了一通,她能够施为的余地已然极小,前不可去拆自家夫君的台,后却也无法坐视此事不理。
思忖再三,她挑了个时辰召集府中仆役,当众下了封口令。
巧的是,便在她下令时,王府四姑娘遣来的婆子,刚好进门儿。
如此一来,向采青逃跑的消息,便顺理成章透给了徐婉顺,也就等于知会了王府。
而无论王府会如何处置此事,朱家皆立于不败之地。
若报官细查,以王府之尊,朱大老爷犯的那点儿错,很容易就能抹平;若王府自个儿查或是根本不予理会,那更好,朱家还能少担些干系。
身为朱家宗妇,王氏不得不将家族放在首位,殚精竭虑地谋算他人,虽说亦有其不得已之处,然她心中总觉难安,更觉得对不起老师的教诲。
于是,事后她又将姑娘们找来,掰开揉碎细说了一回,也算让她们看个教训,往后好少走些弯路。
便在王氏以己为例与姑娘们说话时,荷露对红药的禀报,亦接近尾声:
“……四姑娘告诉婢子这事儿之后,又把那婆子叫来,让她再说了一遍,婢子听她说得仔细,前后皆是通的,可见此事不假,便立时回来报给夫人了。”
说这话时,她垂首立于红药座前,视线扫过裙角,见上头泥渍点点,不由有些局促,悄悄往后退了两步。
方才从风竹院出来时,雪下得正紧,满地儿雪水泥泞。她因急着回来复命,一时不及理会,此际却是悔将上来,只得拼命祷告别被主子瞧见。
红药并不曾注意到这些。
她转望着窗外飞雪,杏眸中似有明亮的流光划过。
然而,一息之后,她却又归于平静,回首浅笑:“罢了,事情原委我都清楚了。你快下去歇着罢。再,使个人去把金大嫂叫来。”
荷露忙领命去了,不多时,红药便听见外头传来一阵轻微的笑语,内中似杂着金大嫂的声音,她立时提声唤道:“是金嫂子来了么?快进来说话。”
金大嫂正与几个小丫头打招呼,闻听此声,忙忙应道:“是奴婢来了,奴婢见过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