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然不再动,怔怔得木立在原地,拳头攥得死紧,身体因愤怒而发抖。一双眼睛死死地盯在我的脸上。
“小高同志,你别怪他。”陈教授解释道,“运输机的副驾驶员是他多年的老友,他心里着急,所以才会一时失态。”
“我理解。”我不可置否地说道。
营房内一度陷入沉默,陈教授痴痴地望着地图,良久才喃喃道:“小高同志,你还有什么要求?”
“陈教授,你们都是科研所的宝贝疙瘩,我一个大头兵得罪不起。”我眼睛提溜一转,缓缓道,“这路上万一有个什么争执或者分歧,我这用嗓门的自然吼不过你们带喇叭的。”
陈教授先是一愣,接着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显然已明白我的意思:“小高同志,你放心。我们既然选你做向导,一切事情自当遵循你的安排!”
教授不愧是教授,脑瓜子就是灵光。我冲他微笑着点了点头:“陈教授,有您这句话我就放心了。”说完故意看了邢然一眼。
“教授!”
邢然似要说些什么,却被陈教授挥手制止。
“小高同志,你的要求提完了,现在我说说我的要求。”陈教授缓步走到我面前。
“您请说。”
他抬起头凝注我的脸,一双眼半开半合,开合之间忽然射出一点撼人心魄的光,一字一字道:“我只有一个要求——”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我一下子愣住了,你很难象这道目光的震慑力。我听得出他话里的无奈和那种对渺茫希望的执着,但同时也了解到这位老人的信念和决心。
“陈教授,我明白!”受到他的感染,我不由得向他庄重地行了个军礼,好像只有这样才是对他的信念和决心最好的回应。
陈教授满意地点了点头,带着邢然和黑斗篷走出营房,各自准备去了。
我留在屋内并未着急离开。一来,我越想越觉得奇怪,从始至终那黑斗篷都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没发表过任何意见,也没说过一句话,好像这件事情和他完全无关一样。
二来,我还有一些事情想不通,刚才人多不好问,现在想向黑旋风证实一下。
“待在这干什么,还不去收拾装备?”黑旋风不耐烦地冲我摆了摆手。
我顿了顿,踌躇半刻,终于还是忍不住说道:“连长,我觉得有问题!”
黑旋风用余光瞟着我,神神秘秘地“哦”了一声,好像在等我继续说下去。
别看他五大三粗的样子,用“心细如发”四个字来形容他,一点都不为过。连我都看出来的问题,他一定早已察觉。他不说,只是在等我说罢了。
黑旋风大概就是人们嘴里常说的那种“聪明人”,有眼力价,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当时我不过是个二十出头的毛头小伙子,野火般的性子,心里藏不住话。
后来很多人说,我这一点像极了二叔,简直跟他年轻的时候一模一样,不过这都是后话。
“据我所知,科研所的生活物资一直由当地政府负责。每周定时定量,由陆路运输,多年来都是如此,从未听说出过什么岔子。”我端着下巴,沉吟着道:“我实在想不通,科研所有什么理由舍近求远,专门调用江南的运输机,横跨整个国境给他们运送生活物资。而且偏偏选择了需要横穿公格尔峰那条,危险系数最高的航线。这物资运的,搞得跟特务活动似的。”
我冲黑旋风一挑眉,饶有玩味地说道:“连长,你说这架江南来的运输机到底运的是什么东西?嘉兴的粽子,杭州的龙井,还是苏州的丝绸?难道科研所不打算干下去了,准备开杂货铺了?”
黑旋风没好气地白了我一眼:“你小子就会瞎白话,一天到晚没个正形!”
“所以说啊……”我下意识看了看四周,确定没人后凑到他耳边小声道,“我觉得,这里头肯定有事儿!”
黑旋风忽然按了按我肩头,轻叹一声道:“你小子什么都好,就是太聪明。而且是该聪明的时候不聪明,不该聪明的时候瞎聪明。”
从他的语气中我判断出来,他果然也看出了问题。
他转过身去,将手负在背后,来回那么渡了几步,忽然歪着头瞧我,眼中竟然流露出一抹温柔的神色。
我心里咯噔一下,鸡皮疙瘩顿时掉了一地。不是因为感动,而是因为恶心。
“连长,你别这么看我,我快吐了!”我作势捂嘴,下意识退了两步。
谁知他一反常态,既不骂我,也不踢我,反而一脸严肃道:“小王八蛋,你给我听好了。你的任务只是将他们安全地带过去,再安全地带回来。其他事情,与你无关。”
末了,又掐着喉咙小声叮嘱道:“他们都是科研所的大老爷,就算没有道出实情,那又怎么样?不管他们要做什么,都不是你我这种身份的人管得了的。做好自己的分内事吧……”
我心想,黑旋风今天怕是吃错药了吧,竟然也会体恤下属了?不过,我打从心里感谢他,不是因为他说的话,而是因为他的眼神。
当年,我登上入伍的列车,母亲和二叔站在月台送我,眼里就是这种深沉又不舍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