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金死了,死在乱枪之下。
他的死让韵柳对沈新南隐隐的那份担忧更深了。
那一夜像是黑色的淤流,终于还是从他们的心上沉重、迟缓的流了去,只是留下了一道阴寒、黯败的印记在他们的心头上,再难能抹得去。
送帛颜离开上海是两天后的一个清晨,拥挤的火车站台上弥漫着薄薄的湿雾,几盏昏暗暗的电灯还没有熄灭,黯淡的灯光亮在薄明的天光里,更添了几重苍凉。
帛颜迈上火车,迟疑了一下没有立即走进车厢去,她又转过身,难以掩饰住的悲凉的目光默然看了看车前送行的韵柳和沈新南。她的目光最后落在了韵柳的脸上,似乎想说什么,却终究没能说出什么,凄清的一声气鸣声已经在耳边响了起来。
火车缓缓驶动了。
韵柳看着帛颜随着开动的火车慢慢从自己面前移走,想到那在前面等着帛颜的茫茫无依的孤独岁月,她忽然朝帛颜伸出了手去,握住了帛颜冰冷的没有一丝温度的手。
“好好保重自己,现在你是有身子的人了。”不想惹出帛颜的泪水,她只有强忍住眼泪,一面紧步跟着缓缓开动的火车,不忍撒手。
火车越开越快了,帛颜最后深深看了一眼韵柳,随即把她的手给松开了,苍白的脸上直直滚落下一滴清泪,将心一沉,她毫无留恋的断然转过了身去,——
那个娇柔却清冷的身影转瞬便消失在了那幽暗的车厢里。
乱世里的人活着都不容易,女人活着就更加的不容易。因为她们同为女人,同为命运多劫的女人,她们能看懂彼此地心。像是一面镜子,反照出对方的影子。韵柳理解帛颜最初的选择,也理解她最终的选择,当初她为了不连累希源而选择孤身来到了上海滩,如今为了保住纪金的骨血,她又选择再走他乡。韵柳知道,纪金虽是不在了,不过日后她的心却再也不会茫然无所依——她和纪金的爱就像是一只凄怆却绝美的蝴蝶标本,虽然再也无法鲜活起来。然而那种绝美却也永远地定格了下去,足够一辈子的时间来怀念。
然而韵柳还是感觉到自己地心在隐隐的作痛,一阵阵的酸楚止也止不住,自己却也说不出究竟是为什么
直到沈新南迈开步子,走了过来,将她轻轻揽入了他的怀里。她才发觉自己已经眼泪湿湿流了一脸。也不知是不是尘世越是艰难,越是能体会到身旁有这么一个男人陪着,是那么得让人安心。她把自己清冷的身子紧紧偎在他温煦的胸膛上,感觉这样可以暂时地忘却那些尘世之中的苍凉,与无奈。
紧紧抱着她啜泣、耸颤的身子,沈新南微微扬起脸,深深的叹出了一口气。心里有些话。他是无法向韵柳说的。纪金的死让他心里那根弦绷得更紧了,可能迟早会有那么一天,同样的事情也会发生在他自己身上。他并不是害怕了,人终究都有一死,只要活着地时候做了自己该当去做的事。他只是隐隐感到了怅惘。
他恐怕假若真有那么一天。他自己最终的结局或许还不如纪金。纪金至少还有一个深爱他的女人,一个遗腹子,这世上还有他们会永远记得他,怀念他。而他自己,或许从来都没有真正得到过韵柳的爱。真正地爱是不需要什么誓言的,而她为了报答他。却正是在用一遍又一遍的誓言去强迫她自己爱他。陪在他身边。或许她自己并没有能意识到这一点,但其实他心里一直都很清楚。……不过这时候想起来反倒有了一层安慰。至少真的有那么一天的话,她不至于会太受伤害,可以重新开始,去找她真正爱的那一个男人。……只是心口里却消不去地阵阵憋闷地窒息,他直起脖子来深吸了一口气,凉湿的空气吸入了胸膛里,却也像是在沉沉赘着他地心。
火车走了,车站渐渐静寂下来,沈新南和韵柳还相互偎依着久久伫立在湿蒙蒙的薄雾里。……
又是黑夜了,空气里弥漫着树叶子清苦的味道。沈新南推开车门,钻出了汽车,将手上未吸完的残烟丢在了地上,脚尖踏上去,拈灭了它。一面他一抬头,看见二楼她房间的灯已经熄了,想必她已经睡下了。
静夜里,对面马路上有一辆汽车呜呜着开过去了,韵柳猛然惊醒了过来,玻璃窗子正被远远探来的车灯照的雪亮,黑漆漆的房间里,满屋子家具的影子正在四围的墙上缓缓的移动着,很像是一群游走在四壁的幽灵
新南路过韵柳的房间门口,略停了一下脚步,听见屋子里静悄悄的,他迈开步子又转脚走开了。
“新南!”刚走开两步,身后的房门忽然被拉开了,他刚迟疑的一转身,韵柳已经快步走上来猛然抱住了他。她穿着睡袍的身子在隐隐的颤抖。
“你回来了!刚才我一直在等你,不知怎么就睡着了。”她有些喘息未定的声音低声说。
新南楼着她,心里忽然抑制不住一阵心疼。他知道她是在担心什么。但是,他又不能告诉她,若是对她说了自己真实的处境,依她的性格,只会更死心塌地的留在他身边陪着他。
这些日子他已经在心里酝酿着也许该告诉她关于肖希源的所有事情了,让她去找肖希源。也许,肖希源是更能给她幸福的人。
把她整个横抱了起来,送她回到了床上,安抚她继续睡,他就关门出去了。立在她的门口,还没走开,看见从门缝里忽然泄出了一片灯光来,——是她又把灯打开了。新南在心里低低一声沉叹,让她跟着自己这样担惊受虑的过日子,吃不好、睡不稳。他于心何忍?……也许真的该把她还给肖希源了。至少避免了让她受到自己的牵累,她也不必再这样担惊受怕的过日子;而他自己也可以更毫无顾忌的去做他该做地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