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刚刚下过雨,路面都被雨水浸湿了。道边稀稀落着片片被雨水打落下来的青黄色的梧桐叶子,湿漉漉的贴着路面。雨后的空气裹带着丝丝凉意。
身上薄绸的旗袍被这湿凉的风一吹,渐渐感觉有些凉意了。身体里因为才喝过酒生出的那一团燥热却是稍稍舒缓了一些。林韵柳并不叫车,只是这样一个人信步缓缓走着。
从热闹奢华的宴会上陡然走出来,更觉得外面的一派苍凉。
黄昏已经渐渐深入了。路旁歇着一辆黄包车,车上刚坐上一个穿着格子布旗袍的年轻女人。车夫正蹲在地下,粗短的手指擦亮一根小小的火柴去点女人脚旁那盏油灯。
油灯渐渐亮了起来,更衬得天色暗淡了。那车夫拉起车来,从韵柳身旁跑过去的时候,清晰能听见那盏摇曳的车灯吱吱轧轧响着,幽寒的声音。
车子渐渐跑远了,韵柳依然还在望着摇曳在玻璃罩子里的那一点凄清的光,在这暗淡的黄昏里,那微明的灯火让她想起了在六安那个家里,她和母亲一起相依为伴度过的无数个晦暗的夜晚……
想起母亲,心里难抑一抹凄凉。她是多想回去看看母亲。母亲孤伶伶的一个人留在那个荒凉的地方已经很久、很久了。坟上该是长满了荒草了吧。……然而,那一块镌刻着她所有伤痛的土地,她真的不知自己是否还有那个勇气再次去踏足——一切都只因那一个她想见却又怕见的人。
一想起他,这长长、寂寂的街,立即满是落荒地凄凉况味。凉风扑面吹来,韵柳任凭那阵阵凉意深拂过自己纤弱、单薄的身体。
这样的黄昏。他会是在做什么呢?也是孤单一人吗?——
此时地林韵柳怕是再也想不到,肖希源其实也早已经不在六安,而他如今的处境也是她再难想到地……
迎面走过来一个卖笛人。一路走来,一路横吹着一支自己卖的笛子。一身破败的长衫,背上背着的一个旧包裹里露出一支一支还没能卖出去的竹笛来。那曲子本身是欢快轻跳地,然而,不知怎么的,在这落魄的人吹来。却只尽透出一种苍凉的味道来。
卖笛人已经走远了,带着那落魄的笛声。
只是,曾今在那个深深的庭院之中,更深夜静之时,传出的幽幽箫声,却慢慢的在林韵柳的耳边回响起来,带着那丝丝缕缕难以挥去地心酸、凄伤……
一年多之前,肖府深院。幽沉的箫声,低回在这更深夜静时候。在浓浓夜色中载沉载浮,似要把人的心带入更幽深地寂寞深处里去。这已经是林韵柳第二次在肖府里听见这箫声。她一直都不知道究竟是谁在吹奏这曲子。虽然,从第一次听见的时候。她就隐约揣度着可能会是他,不过。到了如今这个境地。她已经不再想去求证了。
因为三天之后,他就要娶另一个女人进门。是他也好。不是他也好,还有什么意义呢?一切都已经不复再有意义。……还清晰记得这箫声,第一次听时,于诧异之外,还依稀夹杂着一种难以言清地暖意,在那个孤苦无依地寒夜里——但是,此刻,再来听,却已经只剩下了那一种浓浓苦涩的苍凉。
韵柳静默地站在门旁,眼望着屋外漆黑的夜幕,她凋零的心也和这夜一样,死寂,消亡了一切光亮。
在她身后,肖思泽静静的看着她萧然的身影。这一路走来,她每一步的辛酸,他默默看在眼中,却是深深痛在心里。眼下,希源就要娶亲了,她心里的痛苦,他都知道。他只想带她走,逃离开她的痛苦,也逃离开他自己的痛苦。
“如果你愿意,”思泽缓步走到了她的身后,“明天我就可以带你走
“我已经收到了一所新的大学寄来的聘书,学校在北方,那里是一个完全不同的地方。”他接着低声道,“跟我一起走,换一个新的环境,重新开始生活。”
韵柳听见他的话,她低垂下了眼睛,默然不作声。
“听我的。跟我走。”思泽站在她的身后,看着她,缓缓的道,“你会忘记这里所发生过的一切。我和你会有一个很好的未来。我们会组建一个家庭,会有孩子,男孩,女孩,看着他们学会走路,学会叫爸爸,叫妈妈……”
韵柳的眼泪忽然止也止不住的流了出来。
“那都是不可能的。”她低低开口打断了他。
“可能。都是可能的。”思泽沉沉的声音里掩饰不住几分激动,“明天我们就走。很快,这一切都会成为真真切切的、摸得到、看得见的幸福。”
“对不起。”韵柳低下脸,眼泪只管顺着她冷寂的脸悄然滑落,“对不起——”
“我不要听你对我说这几个字。”思泽怔怔看着她冷漠的背影,忽然冲口道,“之前,我不打算逼你,让你自己选。既然你已经选择了我,可是现在为什么又要来这样折磨我?”
韵柳缓缓抬起脸,她止住了眼泪,原本被柔软的痛苦纠缠住的目光也慢慢冷定了下去。
“因为我和你之间还夹有另外两个人。”她低声说,口中冷漠的一字一句像是冷冷的钉子深深扎进了思泽的心口上——
“第一个人,就是我二姐,云艾。”
韵柳的这句话一出,身后,思泽的眉头深深皱了一皱,他像是被戳中了最隐秘的一处伤痛。……韵柳略偏过脸去,瞥见身后怔怔立着的思泽,她的心也止不住像是被深深揪了一下。一滴眼泪从她的眼中无声无息滚了出来。
“另一个是你地妻子。”她竭力定住心神,接着说,“你已经有了妻子。身为丈夫,你想过她的感受没有,对她公平吗?”她稍顿了一下。声音更冷了几分,“如果我的丈夫视自己形同陌路之人。那种痛苦,我能够想象地到。”
“那我的苦楚,你又能懂得多少?”
思泽静默了半晌,忽然无力地低低道。他转过身,挪动开忽然沉重不堪的双腿。走到桌旁。他的身子像是突然之间沉重了许多倍,连他自己都难以负荷了,他弯弓下身子,一手撑在桌沿上,竭力支撑住自己。
“不管怎样,你已经娶了她,你就对她负有责任。”韵柳冷漠的声音依然。
思泽缓缓转过身来,良久,他只是默默的看着韵柳冷漠地背影。眼中一片言之不尽的凄伤。
“如果你让我做一个好丈夫,这样你才能获得你的尊重,我会做到的。”他忽然低低的沉声说道……
月亮已经升起来了。孤悬在对面那间屋子的屋脊上方。
这轮初升的月亮是一轮黄黄的朦胧的残月。很像是一滴陈旧地眼泪,被孤独的遗忘在了那里。
“四小姐。”周妈上了门前廊台。向门前静静站着的林韵柳咕哝了一声,“你叫我?”说着。她忽然像是注意到了什么,将头一偏,目光掠过韵柳地身旁,看见屋里伏在桌边上的思泽,略显惊讶地道:
“呀!二爷是不是喝醉了?”
韵柳微微地点了一下头,低垂下眼,她若有所思的喃喃道,“他是醉了……”说着,她却是忍不住又回过头去深深看了他一眼,心头随之也忽然涌上一抹浓浓地酸楚,——她真的不知自己这样做对于这个男人是不是太过残忍。……他其实也不过是这苍茫人世间的一个可怜人罢了。
回过脸来,韵柳竭力定了一下心神,人世多是无奈的,而她所能为他做的也只能是尽于此了,——
“周妈,”她随即转向周妈,道,“你过去请二奶奶来一趟。”
“是要去请……二奶奶?”周妈不禁迟疑的看了看韵柳,脸上显出为难的神色,嘴边支支吾吾道,“……四小姐,这是……?”周妈照顾林韵柳的日子也不短了,这期间,这老妈子已经是不止一次的见识过石秀芬的厉害。那样一个酸妇避之还唯恐不及,哪里还有主动招惹的道理?
“周妈,”韵柳却依然平和的道,“快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