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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再见,意料之外

“他们要求丧事要大操大办。”他低叹了一声,低缓道,“我本来是想要将丧事简办。死后所有的排场都是虚假的,让故去的人安安静静的入土为安,依然苟活的人在心里缅怀回望才是实实在在的。不过,……”说到这里,他顿住了,只是无力的轻摇了摇头。

希源沉吟了一会儿,开口道:“我再让家里账房支一笔钱出来,给他们赵家人,作为安抚费。”

思泽没有作声,依然沉沉的朝外望着。一旁的韵柳望着他落寞的背身,竟也不自主地感染到了一份心酸。她心想:不知道他此刻的伤怀是为了那个死了的女人,还是为了他自己。不过,这份凄然倒像是真的。

正这样怔怔望着他,他却忽然转过脸来,直直朝身后头的韵柳看了过来。韵柳略显仓促的避开了他的目光。耳边却听他向她道:

“委屈你了,林四小姐。”他又转而向希源道:“赶快把她送回去吧。不要耽误了人家。”说完,思泽又转眼去深看了韵柳一眼。收回目光,他的神情中却多出了一抹惆怅。

他落寞的走了。

韵柳抬眼望去,看着他的背影渐渐转出了院门外去。不知道这到底是怎样一个人。与她所知道的那个人似乎有一些不太一样。

希源忽然不声不响的也便要走。韵柳忙叫住了他。

“他都已经要放我走了,你还要留我吗?”韵柳追问他道。希源身子一顿,驻下脚来,并不转身,就道:

“正如你所说。我并不想让自己的一番心机白费。”

韵柳怔了一会儿,忽然冷冷道:

“是他不打算要我。你还留着我做什么?”

这一问,却是让希源迟疑了一下,他心里在想,思泽若是不要,也许他自己可以把她留在身边。……不过,这个念头在他脑海一闪而过的时候,连他自己都觉得吃惊。隔了一会儿,希源只是低声道:

“他现在不要,不代表以后不会要。”说完,迈开步子,便一刻不缓的走了。

剩下韵柳一个人,忽然连站都站不稳了。

她一扭身,在一张椅子上坐了下去,旁边高几上还摆着一杯茶。是希源方才喝过的那一杯。想起那个冷心肠的人,她真是恨,恨不得他死。转念间,她又想起来让他去林家拿自己东西的事。她提这条要求当然是为了再挑起事端。她真是恨不得他也能让林家人给抓住,关起来。才能解解她心头的恨。

不过,她没有想到的是,希源却并不是和林呆子一样的酒囊饭袋,她交办的这件事情,他相安无事的就给办到了,连林家那些人都没有惊动。另外,令两个人都没有料想到的事情也还有。

这天,天刚刚黑下去,小良子领着人抬着两个木箱子从后门进了肖府。

“小哥,这里面是什么宝贝东西?”先一个进门的人看见门旁的小良子,就笑着搭讪问他。

“总之是宝贝东西,问那么清楚干嘛?”小良子答道。

“听说林家那个小姐真要给咱们二爷做姨太太啦。”那人又道。小良子轻轻的“嗯”了一声。

“这箱子好沉哪!”抬着另一个箱子的挑夫忽然叫道,又笑着问:“不会是装着个人吧?”

“亏你想得出来!”小良子笑道,一面一抬腿,朝他身上抡了一脚,道:“别磨磨蹭蹭的,快给送到三爷屋里去。”

不多会儿,两个箱子就一径被送到了希源屋里。

“这一箱子就是衣服了,”小良子指着一个小一些的木箱子说,“自从四小姐母女俩那屋空了之后,林家人就把她们的东西都给收拾了起来,要佣人统统都给丢了。不过,穷人家出来的人是节省惯了的,那个佣人看这些衣服虽旧,都是好料子,就偷偷给留了下来,预备着过年时候给捎去家里。听我说愿意用钱买这些旧衣服,就都给拿了出来。”

希源正倒在一把躺椅上,略转过脸去朝那掀开来的箱子随意的淡看了一眼,却并没有什么象样子的贵重衣物。小良子随手关合了箱子,又去掀开另一个箱子盖。

“这一箱子是书,”小良子道。希源不由得怔了一下,转过脸来,没入眼中的是满满一箱子的书。听见小良子道:

“这些书都是四小姐屋里的,原本是被他们家人拿到厨房里,准备烧火用的。好好的书,烧了怪可惜的,我也一并花了几个钱给弄回来了。”

他从躺椅上站起了身,慢踱两步走到箱子前。一眼望去,他简单浏览了一下书名,涉及的面倒也广泛。而且从书的磨损程度来看,可以想象得出都是她充分研读过的。这让他不由得对林韵柳有了些不同以往的感觉。他弯下身去,随手拿了一本,放在手间,拈开第一页。空白的扉页上,赫然入目的是用墨水笔写下的一行字,字体俊美飘逸,且不失大方,看得出来是一个女子的笔迹。想必正是她的字。希源细细看来,写的是:

“这已经是我第四次来读这本书了。第一次只是看着表面的热闹,再重读,才渐渐领悟出一些别样的酸甜苦辣滋味。不过,这一次再来看,从字里行间,不由自主感应到的,却只剩下一堆人世间的烦恼罢了。”

他眼盯着这短短的一段话,正在发怔,小良子忽然把一个本子递到了他的面前,低声说了一句:“三爷,你瞧瞧这个。我刚才随手从里面翻出来的。”希源把手中的那一本一甩手丢进了箱子里,顺手接过这本,翻开来一看,里面的文字都是出自同一个女子的笔迹,正是那个俊逸大方的字体。

“今天那个人又打了我,”入目的第一行字便是这样一句话,希源不禁皱紧了眉头,心想:“‘那个人’是谁?”一面继续看下去:“因为我顶撞了四姨太,他就冲过来,不分青红皂白,对我拳打脚踢。听见四姨太在一旁添油加醋的冷嘲热讽,我真是忍不住,又还了一句口,招来的结果是他从地上又把我揪起来,在我脸上又是一阵乱打。记不清他打了我多少个耳光,两边脸已经麻木的觉不到疼,只是耳朵里嗡嗡响了好一阵子,才重又听得见声音。……”

希源怔了一下,他忽然能够明白那丫头身上为什么会有那种冷漠的气质了,而且,那天她挨了打之后,为什么都没见她掉过一滴眼泪。

“我知道,看见我受苦的时候,妈一定恨不得没有生出我来。她爱错了一个人,如今又嫁错了一个人,如果没有我,她一定早就可以解脱了。只是因为我,她才勉强支撑在活着。而我,又何尝愿意来到这个世上,忍受这种生活。……”

“他终于在我们之前死了。虽然他是我的父亲,终究是给我生命的人,他的死,我却没有流一滴眼泪。

不过,终究人死灯灭,一切的恩怨也该一起了结了。……”

“一切却并没有结束。他死了之后,其他的姨太太都被赶了出去。我真是巴不得他们也把我们赶出去,流落街头也比呆在这个家里强。不过,似乎是知道我们早就想逃出这个家,独独剩下我和我妈却还是被关在了这里。我知道一定是那个人死前嘱咐大太太这么做的。他连死了,都不放过我们。

我唯有好好的活着,正如他所说的,我的命硬着呢……”

这一晚对于林韵柳来说,注定了会是一个漫长的不眠夜。她再也没有睡意,披着衣服*着床栏,坐在冰凉凉的被窝里。身上因为没有火力,她常常都是睡了一夜,被子里还是凉的,两只脚也还是冰凉的。屋里没有亮灯,只有荧荧的月色映在两片玻璃窗子上。韵柳望着那点月色,屋子里显得更黑了。

希源也是彻夜未眠。他辗转流连于韵柳读过的书里,还有她沧桑凄凉的文字里,不知不觉间,天一点一点亮起来了。

他走到窗前,朝外望着,屋里黄黄的灯光渐渐被窗外微明的天光冲淡了。暗哑的鸡鸣声此起彼伏。已经是黎明了。却是一个冬日的寒噤的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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