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活着,但不是……这里面有个问题……关于什么才算活着。”
薄德的笑容更明朗了,他提高了音量,“算了吧,辛格。如果你定义的关键是电磁活动,睡着和中阴*①就没有区别,生死之间而已。”
“生死之际只有一个界限,不同的哲学观点给这个界限赋予了不同的命名,但可以肯定,‘界限’不是实体,不是一个‘时间—空间’那样的可以度量的范围。‘夹层’、‘生死之间’、‘中阴’等等说法只属于宗教,二百纪之后的科学已经定义了生死之间没有存在。”
“名俱那一套。无论界限在哪儿,时间都是生死的标尺,对吧?”
“……对。”
“生物细胞可以冰冻,如果人体作为一个系统也可以被成功地冰冻起来——你听说过这种技术吧——你看着一个还没有醒来的冰冻人,对你来说他的时间在流逝,可在他醒来之前,他没有呼吸,没有血流,没有电化学反应,对他自己来说他的时间停止了。他是死是活?”薄德提出了一个好像前设就有问题的问题。
“……不确定。”辛格的回答不再坚决。
“冰冻的活细胞、极限条件下冬眠的动物就像被冰封地下的光、被束缚在黑暗里的灵魂,它们是死是活呢,辛格?”
“不确定。”
“我们呢?辛格,我们俩在对话,我们算是活着,可我们晶霖塔没有时间流逝,我们的时间停止了,按时间我们已经死去。这是不是生死之间?”
“不确定,因为我们都没有经验。如果返回时我们还活着,就不是什么生死之间,我们一直活着……但……我们只是……没有度过时间……”
“哈哈,辛格,你乱了套了,你对不确定性毫无办法,‘真实’、‘存在’是你们尊崇的那套绝对真理,可你陷入了终结真实、否定存在的漩涡。睡眠的状态下是活着的,可又无法确定是生是死?你被自己绕进去了。”
“是你凭着语言技巧在绕圈子,薄德。”
“算了吧,科学没有给你一个关于时间的解释,没有时间的定义,就没有关于生死的定义。”
“定域的时间是生死的标尺。”
“还是一个哲学问题——这个所谓的‘定域’的界限在哪儿?时间是分段的?循环的?还是有个箭头?”
“根据热力学第二定律,以及最近的宇宙学理论,时间是连续的,它自有方向。”
“那么‘初始条件’是什么?你要想找到奇点,不得不去求教形俱者,那副大胡子之下掩藏的舌头可能给你提供一个近乎真相的数学方程,可惜它也无法被标注一个时间的箭头——我只能理解为,没有关于时间起始和终结的真实答案。”
辛格想了想,认真地说:“我们讨论的是睡眠和生死,不是宇宙的时间。很简单:生物体的时间有限;生死有界;睡眠是活着,但醒来与否才有生死之分,在醒来之前的状态只是睡眠,如果没有在睡眠中死去……那就是活着。”
“你们命名和定义的功夫真是出类拔萃。既然不能确定生死的状态不算生死之间,而是各有各的名字,就像‘睡眠状态’、‘弥留状态’、‘晶霖塔状态’,那么‘夹层状态’、‘中阴状态’也不妨被你们允许存在。如果不允许,就只好把包袱甩给不同的宗教信仰,而不能科学地解释为什么不允许。对吧?”看着辛格皱眉,薄德大笑,“哈哈,辛格,你在怀疑自己的时候才会变得可爱一点儿。”
“你也有漏洞。如果按你的说法,生死之间没有绝对的标尺,那么无论睡眠还是清醒都是在生死之间,比如现在。”
“滑稽!你居然说到我想说的了。辛格,这不是漏洞,这是真的!我们不能确定下一刻会发生什么,只知道过去发生了什么,我们因记忆而存在于现在的意志。我们也许知道下一刻自己的选择,可永远无法预知别人的选择,不确定性确实存在,但它赋予生死的意义不是虚无的定义,而是真实的状态——我们永远处于生死之间!
“从毫无自我意识的婴儿开始,甚至更早,到我们真的‘死去’以后,我可不知道终点在哪儿——都在生死之间,无论尺度大小。睡眠不过是意志薄弱时的一种状态而已。所以,自主意志才是决定我们生死的关键,而不是时间和周边的万物!
“据此,我们不必对所谓的夹层和中阴抱有别样的态度,它们和我们现在、过去、将来的状态没有什么两样,都是生死之间。即使以它们和睡眠状态的唯一共同点——尚未消逝的电波——来看待它们,它们也没什么两样!不过是清醒的人和梦中人,时间域内的生灵和域外的游魂——它们和我们一起分享一个更大时空的一部分。”
辛格冷冷地回复这段长篇大论,“原来你绕来绕去想说的是这个。这个结论很危险,你知道,我也知道它来自哪儿。薄德,我建议你和几位执事官聊一聊。”
“我建议你好好睡一觉,在睡前和醒后对比一下自己的状态,尤其是意志和记忆,然后你会发现你在晶霖塔的睡眠和在家乡的睡眠没什么两样,时间只是个幻觉,意志才是真实。哈哈,辛格,你现在这副面孔是我最喜欢的,它如梦如痴。”
注:
*①中阴(Antrabhara)藏文中的含义是指在生死两个境界之间的存续时间。佛教认为亡者往生之前在生死之间有一段过渡期,共49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