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霍博士也笑了,“这具皮囊不适合旅行,里面灌了太多的酒。你该注意养生了,瑟尔,我比你更了解一个酒桶的寿命。”
“机师的愚见。酒是瑟尔的血,是瑟尔的夜,胖子只为酒和回忆活着。”
“酒桶很容易变成老糊涂。”
“那没什么,要让我选,为了得到一个惬意的夜晚,我不惜忘记上个月——它们和下个月没什么两样。”
“智者之言:‘一切新奇的发现都不过是对前世的回忆’*②。我不会为了酒而选择遗忘。”
“难以苟同,这句话一定是在喝醉了以后说的。我的博士,你也没有前世的记忆。我想那个‘前世’指的是纪前文明,‘像躺在沙滩的美丽贝壳’,在等着少年们去捡呢。”
“酒桶无法证实纪前也存在酒桶。”
“也无法证伪。”
博士摇摇头,“算了吧,瑟尔,纪前文明?它真的存在还是后人的捕风捉影?贝壳是海洋的遗赠,它见证的那片汪洋到底是在某个时候消失了,还是仍在某处?艾瑞克一直痴迷于大海,航行是那孩子的宏愿——真正的航行。可是小香巴拉的大海在哪儿?是在悬河的尽头?大泽的迷雾之中?罗什戈壁的沙暴之外?还是在森林后面的云渊里?”
“哦,你在担心艾瑞克,罗霍,放心吧,你的水手兴许在哪个傻小子家里猫着呢,半夜他就会溜回家去到澡盆里航行。航海?说实话,罗霍,他骨子里到底是流着冰原人的血,尽管看起来不像。血性和骨气会在眼底浮现它们的印记,某种归属感的印记,如根如本。但那是一个梦,航海是个宏大而遥远的梦,那得跨越时间的距离。大海在哪儿?鬼知道!”
瑟尔大声慨叹:“你说得对,往事已矣,如梦过无痕啊。”
“所以,别跟我扯什么纪前文明。”
“是,博士先生,贝壳的事您说了算;机师阁下,酒桶的事儿我自己说了算。”
瑟尔拨弄着自己的酒糟鼻,那团紫色的肉球在一个更大的紫色球面上颤动。
“说酒桶,你应该想想我的兄弟珀津(Pozen),他的肚子比我的圆,鼻子比我的红,我要是酒桶,他就是装着酒桶的桶;他要是头紫圆葱,我顶多也就是颗新蒜。瞧,胖子说起另一个更胖的胖子就会兴高采烈,哈?”
“珀津还在蓝瓦酒肆?”
“没错。五月堡的城墙底下要热闹得多,他吃的喝的、听的说的都要比我多上一倍。罗霍,你不该贪恋这里的寒冷,你也该到五月堡去,你的知识会让你在学宫里焕发光彩,我一直纳闷儿你怎么甘心猫在这儿,在这儿和一个酒馆儿的胖子拌嘴皮子实在有些屈才。”
“谦虚在你的美德里没有一席之地,恕我无法把这句话当做诤友的肺腑之言。”
骊珠给他们斟好了两杯新酒。
一般在这个时候,他们只喝谷芽醴。
老芬奇、罗霍博士和瑟尔他们常在酒肆打烊后小坐,分享故事、诗歌和音乐——在他们眼里,钱不是财富,时间才是,而只有这些能够流传的东西才值得为之消耗时间。
瑟尔哈哈地笑着走向吧台,“不是这个,小子,来点儿够味儿的,为了今晚。”
他一气儿把两杯谷芽醴都灌了下去,拎着黑马栗酒的酒瓶和两个酒杯回去坐下,随手把博士的水渍图案抹去一半,扬扬下巴,示意一起打量那个异乡人。
老者的一缕枯发垂在桌面的酒渍里,露出袖口的一只手微微颤抖,每一寸裸露出来的皮肤都那么苍老,像被浸湿又晾干的草纸。
酒肆里只剩下三个成年人,这两个对视了一眼,罗霍摇头。
常有异乡人光临香椽,醉汉通常在两种人之间产生:一种是失意之人,生计潦倒的商客、渺无归期的旅人;一种是得意之人,鲜衣怒马的暴发户之子、恰逢喜事的酒徒。
他俩会觉得这个异乡人属于前者,瞧那形象不是一般的困顿。
骊珠却知道老者并没喝醉。
一有机会,他还要和老者告别,他帮不上老者的忙,也等不到老者帮他翻开那个书签之前的页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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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①谷芽醴一种薄酒,工艺传自古老的东方,相当于现在的啤酒。
*②说这话的是苏格拉底,牛顿也这么想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