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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6下 回到原点自我重建 勇敢拒绝继续寻觅

“奶奶你做的饭特好吃!哦爷爷你做的也好吃,口味不一样!一碗饭不够不够!”好一油滑少年,左转头用湖南话夸奶奶饭菜好,右转头用陕西话安慰老外公。

“好吃!好吃!”漾漾端着碗斜着脑袋学舌。

“好吃奶天天给你俩做!让你俩吃得胖胖的。亲家公你多吃点啊,别剩!”

“好好好。”

午饭后太阳正好,董惠芳给漾漾洗了个热水澡,完事后穿花裙、吹头发、扎辫子、涂乳液……漾漾洗澡的问题彻底解决了,只可惜不是老外公解决的。望着仔儿他奶奶哼着老歌忙里忙外,老马觉着自己好多余。

这两天奶奶刚来,漾漾不时围着奶奶问东问西,可每当吃到好东西做鬼脸时漾漾是朝着自己的,当不高兴或生气时漾漾发出的求助眼神是朝着自己的,无聊无趣时漾漾无意识寻找投奔的那个人也是自己,获得小技能发现小秘密之后漾漾跑来分享的人还是自己……老马该感到得意洋洋才对。

奈何家里人多,自己赖着不合适,回马家屯的念头越来越浓,有些势不可挡。老马已然盘算着回去的事情了,想起还没有给樊永旺邮寄他父亲的拐杖,老马下午趁着快递柜有人把这桩事办了。可怜那根豪华拐杖,不知哪天生出来,华丽丽地来到人间,经樊伟成之手用了些年头,在老马这里还未捂热,今便要去到殡仪馆那儿。如果永旺好好保存,这根拐杖还能用大几十年,好好流传数百年也是可以的。

闲来无事念叨人家的拐杖,真要担心也该是自己的水烟袋吧。待自己百年以后,这水烟袋谁还会用?留着不值钱丢了他肉疼,老马想到这里唯有叹息。人老了,连自己也处置不了竟为外物操心,可笑可笑。这半天老马一直在琢磨他的三条黄狗吃的多不多,念叨兴邦的坟墓修得好不好,顾虑兴盛一人务果园忙不忙得过来……心越闲,愁越多。关于儿子离开,他尽量不去想。

在别人的遗忘中,他也试图遗忘,可是遗忘对一个老人来讲——太难。

“抽空买张回去的票吧,你小爷身体不好,我回去看看。”晚饭前,老马给桂英发了条消息。

“买不到。”桂英一看消息心里来气,只回了三个字。

三月二十一,这天周六,一家人全在家里窝着享受团圆美满。早起仔仔奶奶准备早饭,一家人分拨吃;中午婆媳俩一起做午饭,老小六口美滋滋吃完午饭带着垫子、凳子等物去顶楼吹风晒太阳。

“永州那边Y情怎么样?我一直没关注。”桂英问婆婆。

“控制住了,但是嘞……比较严,有些小区封了,住户出不了自己家大门。”

“妈你看漾漾腿多粗!你来了给她调节调节饮食比例,稍微瘦点结实点儿!老吃面食发胖,像我这样可不好啦。”

“还好。基因!是基因决定的。”

“你看仔儿瘦得跟竹竿似的,饭量家里最大,死活不长肉。”

“长骨头呐!”

桂英、漾漾跟奶奶躺垫子上,致远和老头坐在折叠椅上,仔仔躺最边上穿着短袖短裤晒日光浴。婆媳俩碎话不断地聊深圳、天气、漾漾的衣服、仔仔的学业,致远跟岳父谈上塘中学的校园环境、师资待遇,仔仔照旧戴着墨镜耳机听音乐。团圆喜乐的画面,老马如何也高兴不起来,寡言的老头好像把每次幸福的场景当成最后一次在过。

父女俩依然没有好好聊过天,也许是不需要说开,也许是永远说不开,也许是因为中间横着大哥谁也不想主动揭开这块伤疤。董惠芳母子一直在有心缝合,老太太这时候来到儿子家像一剂治愈之药,用美食、笑容、干净、温馨在儿媳和亲家公之间慢慢黏合。

周末,汤正因不熟悉农批市场周边的地形,硬求着晓棠带他去依然营业的大商场看家具。营业面积达二十万平米的豪华商场里,一半店铺关着门一半店门开着但店里空空荡荡,商场里穿行的人寥寥无几,大多是去超市补给菜肉的。人口大国的一线城市,国际都市的大牌商场,名牌店铺连锁餐饮,这样的地方来去无人,不失为一种奇观。

“神奇!没人诶!”晓棠戴着口Z东西张望。

“特殊时期嘛。”

“几个月没来,这么多店铺关门啦!”晓棠吃惊。

“虚假繁荣呗。”

“诶前面家纺区过了是几家卖家具的。”晓棠为汤正指路。

两人进了家具店一番咨询,汤正连连摇头。

“这儿太贵啦,划不来划不来!没必要出租屋里整这些东西,我还是从网上淘吧!”出了店汤正努着嘴冲晓棠挤眼。

“该有的还是要有的。”

“单身男人要这些东西干嘛,一床一桌一椅够了,没必要搞什么高大上的柜子架子!我是极简主义者,能简则简,存钱第一!”

“哦。”晓棠听着这句信誓旦旦,有点吃惊。

到了大超市,超市西南角有些简单的家具,多是塑料的组合的,颜色花花绿绿不一,汤正见价格便宜认认真真挑选。

“家具的颜色还是要……统一一下的。”晓棠忍不住表达自己的看法。

“没必要!就那个黑盒子,还有这个紫色的收纳盒,再加这个白色的小凳子,哦这边还有……诶我告诉你晓棠,要不是因为疫情好多网店停运,我不会来这里的……这儿东西又贵又差……”汤正不停地评论。

晓棠发现两人对物品、家具、日用等的看法天差地别,不想多待不愿多说,只盼着早点结束这次采购。汤正有些磨唧,花了三个小时的时间最后挑了几样不成系统的塑料家具。晓棠本是帮忙搬一下,结果莫名惹得一身气。究竟气什么,她自己又说不明白,大概是瞧不上汤正方方面面的小家子气吧。

古人说见微知著,透过汤正选择碗筷、盆子、盒子、柜子等小件东西,晓棠嗅到了很多汤正原生家庭的气息和影子。柴米油盐酱醋茶,这开门七件事里,藏着一家人的贫富强弱,也藏着一家人的修行、气运和道行。

“汤主管,你说咱俩整天一起上班一起下班,周末还一起逛街,不了解的人还当咱俩是情侣呐!”

“管别人怎么想!”

“是啊,管别人怎么想,反正是不可能的事情。”

三月二十三日,周一一早晓棠又被汤正黏着。一路上不情愿地尬聊,终于快到办公室时晓棠以玩笑的方式说出了婉拒的话。这样暗示的话她已经说过好几次了,汤正跟没听到似的。

这天一早,钟理从堂弟家醒来后,褪了些浑浑噩噩。他主动去外面的房间跟堂弟商量,决定先将父亲的骨灰埋在祖坟上。早饭后,弟兄俩扛着铁锨锄头一块出发,将老汉钟能的骨灰埋在了钟理母亲身边。因为没有下棺木,大半晌拢不起坟,两人花了三个小时才将雪梅爷爷的坟墓勉强做好。简单地烧了纸,弟兄俩回去了。

午饭后,钟理从堂弟家要来自己家的钥匙,想去自己家里看看。奈何备用钥匙和大锁皆生了锈,锁子怎么也开不了,最后只能砸锁进门。进门后,钟理支走钟琼,自己一个人在家里巡视。

阔别久矣,重回家里,需要勇气。钟理像夜游深圳一般,一步一步游览自己家每一个角落。

黑色的木门窄窄矮矮,这是钟家湾里最古老的大门;进门东边是一口井,井边是生锈的自来水龙头,水龙头边放着如同石化的几个生锈的老式铁桶;大门右边墙角是一棵老槐树,腰身已经快一米粗了,那是钟理的爷爷婚前栽种的苗子;槐树下停靠着生锈的自行车、掉木渣的手推车、锈成渣的铡刀、散了架的竹篓。

竹篓往南是一排蓝砖瓦房,瓦房的门依旧是窄窄的老式黑色木门,瓦房的墙是用小麦秆和的泥,房子是用大树桩做的龙骨,黑墙上还贴着自己儿时的奖状。钟理在瓦房的土炕边坐了下来,这是他出生的地方,多少珍贵的回忆全在这瓦房里发生。母亲陪嫁的石灰柜木衣柜还在,断了的竹椅茶几还在,三四十年前的旧摆设也在。墙上满是蜘蛛网,地上一层灰尘,炕上的被褥还是母亲去世前用的那套。钟理本想在这间屋里多坐一会儿,奈何陈年的味道呛得他受不了,男人双手插着裤兜躲躲闪闪地出来了。

瓦房挨着的另一间房是祖父母住过的,后来成了杂货房。杂货房过去是灶房,灶房里四面墙被熏得乌黑,灶台、风箱、翁罐还在,锅碗瓢盆也在,只是旧得认不出来。蓝砖瓦房对面是一块长条空地——当年钟理写作业玩泥人、母亲晒棉花打豆子、奶奶碾辣椒面花椒面的空地,小时候爷爷在空地上经常修理家具,父亲在空地上跟人抽烟喝酒下象棋。

后院很大,跟以前一样,只是落叶遮盖了去茅房的路径,院里所有的树长粗了好多圈。钟理在他小时候最钟意的泡桐树下盘腿而坐,放松腰带,敞开衣服,舒舒服服坐在了落叶满地的院子里。地上落叶嘎吱响,头顶树荫郁葱葱。红薯窖在,白菜窖也在;小鸡窝在,燕子窝也在;童年在,他也在。

人总要在走了很多很多路、说了很多很多话、犯了很多很多错、过了很多很多年以后,才发现简单的基本的东西同时也是重要的真实的东西。

这么多年钟理从未想过将老房子修缮一下。在国企最风光的时候,父亲多次提出想回家修房子,一一被钟理拒绝;前多年生意好赚得多的时候,父亲也念叨过要修房子,钟理从没想着回去,所以拒绝了,他拒绝的同时还有父亲的后路。父亲待梅梅和学成重于一切,当雪梅远赴大学、学成离开深圳之后,想必老汉的心情如此刻的自己一样——跌落在谷底,被世界抛弃。

钟理又掏出烟开始抽,一根连着一根,烟气从树根被风卷到树梢。他倒下来躺在落叶地上,枕着外套,翘着二郎腿,遥望烟气和春叶在头顶婀娜共舞。白云一疙瘩带着一疙瘩,如同油画里挤出来的;蓝天轻盈广袤,好像干净的幕布一般。地上的虫在跳,邻家的狗在叫,树上的鸟在飞,不远处的巷子里三四妇女凑成一堆在说笑。钟理躺在钟家湾最古老的院子里,蓦地生出一种安宁。他在微笑,也在流泪。

也许是深圳密密匝匝的高楼遮住了天空,也许是他忘了人也需要仰望天空,这么多年,他好像从来没见过蓝天白云一般,此刻躺在地上怎么也看不够。同样的云山,同样的天幕,同样的大树,曾有一少年,望着蓝天白云笑着许诺将来长大了一定要走出去干大事。

天好美,美得让钟理眷恋,云好亮,亮得让中年人暗淡。直到夕阳西下穹顶暗黑,他才从大梦中醒来。提起外套,抖掉落叶,本打算去钟琼家吃晚饭,没想到出门时看到了大笤帚。钟理扔下烟头,自然而然地开始扫满地的尘土和落叶。从水龙头扫到茅厕,从瓦房扫到灶房,从地上扫到屋顶。打扫的过程中,钟理的心里只有扫除,没有烦恼。没来由的大扫除像十步一磕头的宗教仪式一般,一发不可收拾,虔诚而庄严,如同灵魂在净化,如同信仰在重建。

三月二十四号,包晓棠一早七点多出门,赶最早班的快车甩开汤正去了公司。汤正提着早餐在公交站等到八点多还没见人,自己也上车走了。到了公司见晓棠已到,于是在网上悄悄问。

“你怎么来这么早?是为了甩开我吗?”汤正开玩笑。

“是啊。我一般在公交上会有学习任务,这段时间因为一块坐车闲聊落下了很多。”晓棠严肃地回答。

“两个人也不影响,你学你的呀。”

“对我来说,很有影响。”

对话停在了这里,汤正挺直腰身望了望晓棠忙碌的背影,没有再打扰。晓棠为绝后患,在同事们吃下午茶闲聊时,故意大声抱怨。

“哎周末要相亲!好惨!我姐回老家了,在老家给我介绍了个人,那人在深圳上班,约好了周六下午吃饭喝茶。”

“晓棠你还要相亲?”吕娜惊讶大美人也需要相亲。

“啊你要相亲!”麦依依说完下意识地偷瞟汤正,汤正此刻正盯着晓棠脸发白。

“可不!周六相亲的是老乡,周日上午还有一个,是我一姐姐给我介绍的。大龄伤不起呀。”晓棠卖惨。

近来两人走得近,大家多少看得出汤正的意图,领导们不在意,但八卦早已传开,晓棠这一说,大家纷纷明了。

“早点相成功早点备孕,现在年轻人怀孕比我们那时候难多啦!我身边好几个妹子已经到了人工受孕的阶段,你们想想压力有多大!生育焦虑是所有焦虑里最严重的!”贺姐一边喝她泡的红枣茶一边感慨。

“政策还让生三胎呢,生得起吗?生得出来吗?”林总监苦笑。

晓棠见目的达成,心中窃喜,同时暗伤。爱上一个人需要勇气,向一个人表白需要勇气,拒绝一个人同样需要勇气。一个人这一生能遇到几个诚心爱自己的人?晓棠从不否认汤正对自己的感情以及汤正这个人的人格,只是他们注定不合适,厌恶如是母胎自带的。她一次次在心里下决定,今天终于有勇气公开表态拒绝,好像拒绝了自己人生的某种可能性一样。她还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寻寻觅觅中又失去了一些。很多人因为害怕失去,退而求其次,选择用一生去将就。

在晓棠明里暗里的表态后,汤正渐渐地疏离。一段漫长的低谷期以后,两人成了普通朋友。

任思轩旁听这一切,有点迷惑,时而狂喜,时而跌落,面上一言不发,心里牢牢记住了晓棠相亲的时间。原本他跟晓棠挺熟的,只过了一个春节,如今生出别心,思轩感觉自己跟晓棠正常说话也难上加难。多情作怪。

钟理的打扫一直持续到隔天早上,期间堂弟多次过来劝他回去吃饭睡觉,他笑着拒绝了。如同干净的屋子一样,今天一早钟理从家里出来时,心也是干净的。时间尚早,钟家湾的宠物狗狗们多半还在酣睡,钟理踩着晨光伴着清风,一个人气定神闲地在村子周边散步。

他去了村中央南北通达的水泥大道,去了村南崭新却空无一人的学校,去了满是荒草无人问津的打麦场,去了村东边一里外的几个水塘子,去了水塘东边的黄干渠和干渠小桥,过了小桥顺着干渠没走多远,他看到了山后面若隐若现的包家垣。

鬼使神差,钟理朝着包家垣走去。

当年,他跟晓星正是在两村之间的路上认识的。晓星用自行车带的一袋子杏掉了一地,路过的钟理停下车子蹲地上赶紧去捡,蛇皮袋子坏了,满地的杏子没办法运走,钟理提议让晓星看着杏子,他自己去钟家湾取个新的蛇皮袋子来。一路风风火火如行云中,待重见时两人皆羞红了脸。蹲下去捡拾黄杏时,钟理偷看当时瘦瘦白白又纯净羞涩的女孩,心花怒放。完事后他斗胆问了姓名,然后厚着脸皮非要帮晓星将那一袋子杏护送到她姑家,最后又舔着脸送晓星回家时记住了她家的地址,怕转头忘了门户,钟理还在包家垣的巷子里骑车绕了十来圈。

路过那段,至今想起,钟理依然在笑,依然羞涩。

晓星家的方位他再熟悉不过了,眼见走到了包家垣,进了村子到了那条巷,看着老门户上安着一面崭新的大门,钟理有点犹豫。是晓星重修了老房,还是他认错了门户,钟理在丈人家斜对门门口凝眉打望不敢上前。不防备斜对门这家忽然开门,出来一老头,两人对视良久,钟理尴尬地走开。老头在门口的花池里吐了一口痰,然后盯着钟理指着问。

“你……你……你是星星他女婿?你是钟家湾的吗?”多年不见,七旬老汉认不清。

“哦……是。”钟理躲闪。

“哦你也回来了!那就是星星家,就那家!好家伙,你这混得连丈人家门也认不清!”老人顺着钟理的目光指点。

“哦谢谢!”钟理被迫地朝晓星家走去。

“诶等等……我问问啊!”老人叫住钟理,小碎步走到钟理跟前握住钟理的胳膊,右手指着晓星家门说:“你俩离婚了吗?离了吗?”

钟理见老汉无礼,甩开胳膊,重新上下打量老头,然后双手插兜,淡定地朝晓星家走去。

“要敲门!有人呐!”老头多情地提醒。

钟理敲门,半晌没有反应。他看了看手表,此时早上八点刚过,晓星应该在家。他又敲了敲大门,还是无人响应。

“兴许到镇上去咯!去镇上啦!”老汉禁不住内心的诱惑张嘴挑拨。

钟理望着老汉凝眉不解,忽然门内的栓子响了,大门嘎吱一下开了,露脸的正是晓星。夫妻俩无话,静静地看了好几分钟,老汉也望着他两人静静地看了好几分钟。晓星看了眼斜对门的老叔,将大门敞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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