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他为儿子活,现在从儿子身上溢出的失落化成了加倍的劲头,只因他有了新目标——孙子孙女。更高更强的新目标替换了过去的老目标,所以他认为自己比以前更有价值——对孩子对家庭他更重要了,他的晚年时间更充实了,他不堪一击的生命更有活头和滋味了。
可惜呀可惜,来得太晚了。他已经六十五了,过度的劳累使得他几乎无可压榨了。近来身体总是不舒服,几乎夜夜凌晨三点多醒来,醒后再也睡不着。膝盖酸软发麻,腰背硬得难受,他在脊背下垫了梅梅的三本厚书才勉强能平躺着。
天生之物,必有可取。钟能并非一无长处。他擅长看得开、放得下,他能够自我安慰自我消解,一辈子在夹缝里求生求存,但凡命里有个希望,他无不是狠狠地抓住攥紧,想着让希望引导他脱离低俗平庸,巴着让希望指导他活得更有劲头!此时此刻,他依旧怀着美好的希望,只可惜再美的希望终究抵不过他老了。站着扫了一天的街道,两手举握、肩膀高耸,钟能坐在公交车上,腰酸胀、膝盖痛、胳膊无力、脚底不敢着地。
“过个节好累呀,还不如不过轻松呢!一想明天要上班,我愁得都睡不着!”晚上十一点,桂英躺在床上朝致远抱怨。
“愁什么呀?”致远关了床头灯,转头问妻子。
“愁什么……说不清。愁工作吧,今天群里传消息说天成集团要大裁员,我一听心先凉了。这是我手里的大客户,最大的客户呀。”桂英抱着枕头频频叹气。
“你以前不是讲顺势而为吗?现在大势这样,你要逆行不成?宽宽心,来了一个趋势你无力更改时,接受它呗!”
“哼!接受?光天成这一单我要损失好几万!”桂英无奈咧嘴,听致远说的净是随风飘的轻薄话。
果然,白面书生跟柴米油盐之间,隔着条鸿沟。何致远一听一单损失好几万,脸上佯装镇静,心里咯噔一下,一算账这一单几乎是他在超市全年的工资。
“这不是还没确定吗?没确定的事你发什么愁呀?”
“也不止愁这个,还有我大哥的厂子。前段时间他说没钱发工资,他亲口告诉我,说厂子效益不好没有收入,停产了发不出工人工资,他还贷了款呢。这回来我给他钱他又不要,我大哥太要面子了!”
“要不你把理财的那些钱取出来给大哥直接打过去!这家里还不是你做主!”
一听吹捧,桂英两声憨笑。
“我一直在琢磨给不给。突然给了,他会觉得是施舍,肯定二话不说退给我——这种事不是没发生过,你知道的!一两万、两三万他说不定还能接受,十来万、二三十万他是坚决不轻易要的。他这人,只准别人欠他的,死活不愿欠别人的——哪怕是我这个亲妹子!他的观念里自己借了别人的钱自己就低人一等——哎倔呀!不通透!跟老汉有点像。”
“可能因为你比他小很多吧!掉个过儿,你是大姐他是弟弟,我看他可能接受。”
“我了解他,不到万不得已,决不会跟我开口。他那性格,从不乐意拖累别人,更何况是我,咱还有两孩子的负担,这两孩子跟漏财的机器一样天天出钱,我哥看得见的。说到底,我大哥还是不愿意搅扰我,他越这样我越难受。”
“你自己愁得不行,我还挺羡慕你的,有这么好的两个哥哥。明早要上班,别想这些事了!宽宽心,早点睡吧!”致远说完摸了摸桂英的鼻头。
两人刚睡下,忽地桂英转头朝空中说:“哦对了,中秋节那天,我大说他以后要接送漾漾,一时半会不走了,我还没跟你说呢!”
桂英说完朝右边睡了,致远听了这话应了一声,蓦地再无睡意。
何致远不情愿岳父留下来和他们一家一起生活吗?非也,是也。家里来了父母,他似乎从始至终丝毫不排斥,毕竟是自家人。可此刻他为何屏住呼吸、两眼瞪着天花板、大脑运转个不停呢?也许,他还没准备好家里长久地有一位老人跟他们小四口或者他一起生活,或者说,他还没准备好接受一双挑剔自己的双眼长久地实时地盯着他。
中年人很焦虑,可也没那么着急。他不满意的超市的工作,可也没想速速离职。他正在度过职业上的一段过渡期,可他还没想好这段过渡期何时结束。他对自己的决策和看法是模糊的,可他很清楚岳父对这种模糊的零容忍。
说穿了,何致远有点儿怕。怕自己的优雅自信被拿着鞭子敲打,怕自己的独处沉思被冷嘲热讽,怕自己的转型时期或者人生拐点受到不愿受到的影响或干扰。
不知道为什么,今夜的包晓棠也失眠了。姐妹聚会提起男朋友,她说得不多、没多的可说甚至有点不乐意说。朱浩天出差后跟她的沟通很少,少得不像是正常情侣。晓棠发过去三五条信息,他才回一条还回得简短无情、缓慢无比。
她隐约感觉自己受到了冷落——这岂不是说明自己已然陷进去了!包晓棠有点吃惊,她笃定自己还没有爱上朱浩天。从欣赏到喜欢,这中间几乎是零距离的;从喜欢到爱,中间隔着漫长的路程,有时候是无法跨越的山川。自己不至于这么快沦陷了吧!可是,为何深夜一点多了她每隔几分钟看下微信翻一翻两人的对话录。
放也放不下,想打电话又不可以。恋人之间的小游戏她懂得,谁先打电话谁便先输了,谁先着急说明谁先缴械,谁先臣服意味着往后谁将处于下位。如此幼稚而低级的游戏,却在暧昧或刚步入恋爱中的人之间,普遍到普及甚至普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