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怎么懒了!我这一周没上班吗?这两周家里攒的家务是谁干的?我需要一个启动的动机!你下地干活前不也是先抽烟嘛!”桂英嘟囔着还嘴。
中午十一点,熙熙攘攘的大超市里,包晓棠正在大采购——两斤黄牛肉、两斤五花肉、两斤冰冻虾,还有土豆、芹菜、包菜、木耳、粉丝、豆制品……她捡那能放的食材买了两大袋子,出了商场直奔姐姐家去了。
话说那日晓棠给她姐送伞之后,两人在路上聊得起劲儿舍不得分开,晓棠当即决定晚上去陪姐姐睡。第二天早上六点晓星出门上班了,晓棠八点半起床以后,去冰箱里找吃的。开门一看,吓了一跳——冰箱上面的保鲜柜全是空的,中间的冷藏柜是空的,下面的冷冻柜也是空的!姐们两在大深圳相处了十来年,第一次见姐姐家的冰箱空空荡荡电也没连,晓棠那一刻愣得快认不住她姐姐了。
包晓星本是穷苦出身,在家又为长姐,发家致富靠的是节俭,这几年受了穷还不得从针缝里省钱呀。晓棠早想不起来上一次和姐姐出去吃饭是哪年哪月了,这些年再累再晚晓星也很少去外面吃饭,如今冰箱里连个鸡蛋、茶叶、面包馒头也没有,可想她现在的生活是何等匆忙。知她每周只有周六、周末两个后半天可以休息,晓棠于是专门买了这些东西去姐姐家补给冰箱。
到了富春小区她姐还没回来,晓棠从门外的鞋柜下面掏出家门钥匙,一番打扫以后,她开始和面、剁肉、切葱——准备包饺子。两点多晓星带着学成回家的时候,一推门闻到了一股葱香味儿,晓棠正在客厅里擀饺子皮呢。晓星格外欢喜,也没休息洗了手和妹妹面对面坐着,一个擀一个包。不一会儿,三人各捧着一碗汤饺子出来了。
钟学成自到了家,叫了一声小姨便独自个玩玩具,吃饭的时候妈妈和小姨说说笑笑,他见她们笑了自己也笑了,吃完饭妈妈和小姨在房里午休、聊天,他一个人在客厅里写作业、看动画片、发呆……昨晚被爸爸打的地方只是发了红,妈妈一定没有发现,因为他长得像爸爸和爷爷——一身皮肤褐黄发暗。
关于他身上的一切反常,他只字不提。真是个奇怪的小孩!他不会向妈妈告状。也许学成是最清醒的,对于他的爸爸他躲不过去、他不敢大叫、他忘了哭喊。
爷爷总是喜乐的、幽默的,妈妈永远温柔、平静,姐姐的成熟懂事令他羡慕、崇拜,而爸爸恐惧、无常。他们都是他爱的人,他以一颗纯粹的心虔诚爱着每个称之为他家人的人。他以他的方式在构建他的世界。
妈妈的爱柔和如云、宽容如海,他是否像每个小孩小时候被问过的那个问题那样——爱妈妈多一点,还是爱爸爸多一点。小朋友被告知的答案是一样多,实际上很少有爱得一样多的小孩。每个孩子心中都有偏爱,只是不敢说、不会说或者说不明白罢了。
他爱爸爸和妈妈的是一样多吗?也许是,也许不是。
如果不是,他一定爱妈妈多一点吧,也许是,也许不是。
学成不敢回答,连心底里神鬼听不到的自问自答也不敢明确出来。他害怕他的答案被自己正面看到。那是一道答错的题目——他心知肚明。八岁的钟学成十分清楚所谓的“正确答案”。他为自己明明犯错的答案感到羞耻。
没错,他爱爸爸更多。
妈妈是大海,永远波澜不惊,她的宁静和沉默常常使他忘了她;爸爸是海上的风暴,他只能靠顺从他、屈从他才能得到一丝安全,或者是减少损伤。
钟学成自小有感知,忽略妈妈、反抗妈妈、不和妈妈好并不会减少妈妈对他的爱。在这场母子的“较量”中,他似乎是手握主动权的那个人。那他们父子之间呢?恰恰相反。父亲对他的爱诡异可怖,时而如黑云压城时而如清风徐徐,时而似冰雹兵乓时而似野花待放。他琢磨不定,所以,他成了这段关系里的常量。
人在深爱中受的伤,无不是畸形的。人被至亲扭曲的爱所牵绊,少有理智的。
恐怖与爱,他优先选择了恐怖,像是一种动物本能。他控制不了他的内心。
钟学成可以选择吗?他选不了。任是何人,在同样的情境下,只会做出相同的选择。解除恐惧永远优先于爱或被爱,这是动物本能,而非人性本能。所以他不会说话,不会向妈妈或爷爷告状,不会和姐姐说内心的痛,不会和任何人讲述自己的爸爸如何打他、多久打他、为何打他……
学成比神明还要懂,父亲对于他作为一个孩子的世界的绝对权力和极致权威。
他不懂这是权力,而非爱。所以,任父亲如何打他、打得有多痛,他只会更依赖他,更乐意取悦他。极权下是没有仇恨的,因为他吓得不敢恨也不敢怕。他也许只会仇恨爸爸得到权力的职位吧。
爱使人膨胀、自我,恐惧使人反常、逆行。
孩子因为权力而深爱父亲。试想一下,假如有一天他彻底长大了、成家了、分离了父亲,他会怎么做?会不会释放天性以后的钟学成成为第二个钟理?会不会他以爸爸对爷爷的方式去对待爸爸?
也许,将来他拥有了父亲现在所拥有的职位,无意中、不知不觉间他会用父亲对爷爷的态度或父亲对他的方式来对待父亲。也许,长大后的钟学成会离家出走,或者像他姐姐一样逃到离家远远的地方——越远越好。环境对人的影响如同光线对植物的影响一样,很重要却看不到。
他现在才八岁眼中早有了化解不开的冷。
祈祷吧!祈祷无尽的爱能化解这个冰封的孩子。
世间最痛的伤莫过于崇拜粉碎成践踏,深爱转身成侮辱。
长大以后的钟学成重新审视他和母亲之间的感情时,会不会愧疚?曾经的无视、冷漠是否会在成熟以后化成深深的愧疚,那愧疚变成一把利剑反过来对准自己。
八岁的钟学成,该如何成长呢?
“臊子面、油泼面那么简单你不会做?非得花钱点餐,点的这米饭油腻腻的咋吃?一星半点的肉末花了三十块钱!本来两大人两娃娃十几块钱就能解决的晚饭,你非得花一百多!还吃着没劲!你是钱多得嫌沉吗……”晚上七点,老马捧着盒饭,心疼钱。
忙了一天的桂英刚坐下来吃饭,被这么一抱怨,火从心上起,她啪地一下一拍桌子,大喊道:“上周我认认真真做的油泼面你说难吃死了,中午我好心做了三盘菜你蔫酸蔫酸的不给个好脸!现在我点餐了你又嫌贵抱怨个没完没了!我就这手艺,比不上我妈更比不上我婆(奶奶,陕西方言中称为婆),你说怎么吃!”
“你就不能琢磨琢磨用点心?农村妇女都会做饭你不会?”
“农村妇女都会做,你不会呀!你怎么不琢磨琢磨你来做!明明致远在家是最好的安排,你非得把他挤出去,现在又揪着我不放!我一天上班十几个小时不累吗?周末一堆家务不花时间?本来家里好好的,自从你来了哪哪哪哪都是问题!”
仔仔见两人动真气了,赶紧插话断开:“我觉得挺好吃的!我和漾漾早饿死了,能不能别吵啦!昨晚上吵,今早上吵,下午我在那儿写作业你们又吵!最近你两个天天吵、天天吵——不反思一下吗?”
两人一听小孩的话全是事实,均咽了怒气。
“我休息会儿,你们先吃吧!”桂英故作平静,撂下筷子回房了。
躺在床上心绪难平,身体剧烈地起伏着,没几秒涌出了泪。换桶装水、清洗水杯、补充卫生纸、全家扫一遍拖两遍、洗衣机连洗了四桶衣服、漾漾周四尿的床垫处理了、仔仔和老头屋里彻彻底底打扫了一遍……从上午十二点开始干活,干到下午快四点,桂英才把家里方方面面均整好,趁着漾漾午休起来精神好赶紧陪她写作业。晚上六点半,她实在是没有力气做饭了,才点了外卖的。
北方爷们真是个爷,眼里全看不见一星半点儿的活儿,桂英真羡慕别人家里的老人,千方百计地帮衬儿女。还是南方男人好,细致又勤快,桂英擦着泪想着致远,心里无时不刻地盼着中秋到来,好送走家里的这尊大神。
晚饭后老马待在家里嫌自己碍眼,主动带着漾漾逛街去了。老小穿上漂亮的衣服,各带各的家伙事儿,手拉手去附近逛公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