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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上 老村长哀身后事 新总裁烧三把火

看着那红绿灯路口高高低低的人们,多少人还残留着当初的模样。

当初,刚来深圳的那几年,是艾瑞克成长以来活得最轻松满足的几年,即便加班、上夜班、没对象、工资低,生活依然很开心。一个人从偏僻落后的小村子能来到大城市,就是一种成功。只要待在城市里,看着城市的繁华,就莫名地开心。那时候他和同来打工的老乡们住在一栋楼里,楼上楼下的,每周去下馆子吃几次好饭,一到端午、中秋或冬至,他们轮流请客,吃些牛羊肉、喝些小酒,那般惬意、滋润。过年的时候,他们几个朋友里总有不回家的,于是不回家的人就聚在一起过年,哪怕年夜饭只有一只烧鸡、几瓶啤酒也觉得人生格外美满。

那时候爷爷的身体很好,能自己照顾自己,不需要人操心,艾瑞克可以心无旁骛地享受在大城市的美好。没有债务,他享受自食其力的成就感;没有压力,他沉浸于小日子的轻松中。那时真的很年轻,二十出头,对于未来,不排斥扎根大城市也不排斥回老家,只觉得有一份稳定的工作好好打工就是最好的生活。不愁生计,不忧未来,一切无可无不可。他心知自身的浅薄和卑微,所以他从不渴望什么天大的惊喜或惊人的跨越,他不需活给谁看,也不需得到谁的认同和赞赏。一丈宽的小生活还不赖,一米远的小梦想也可以。快乐或者不快乐,幸福或者不幸福,很多时候,是一种主观的感知。可惜,好时光过得太轻佻,社会发展得太迅猛,艾瑞克一转头就落后了好几拍。

此刻,艾瑞克连长叹一口气的力气都没有。

他是个空心人,风推他到哪里,他就走到哪里。

过了红绿灯,他走到了公寓楼外。

刚住在这座公寓时,那一年的房租包含管理费在内是1550元,2015年的房租是1770元,2016年的房租是2280,2017年的房租是2613。2016年的房租比2015年的多500块钱,整整涨了四分之一,多么可怕的数字!一个月的房租多了五百,一年是六千元。可笑的是,楼里面很少有人因为房租涨价而搬家,不是因为有钱无所谓,而是那一年周边的房价都涨了,涨价的幅度大同小异!不知可曾有专家研究研究那一年的房租为何普遍地涨了这么多?

涨价也是有规律的,在外这么多年,艾瑞克早摸索出了门道。首先涨价有节点。每年十一月的时候物价铁定地涨,年底或第二年年初,房租再涨一次。其次,涨价名头多。有一些涨价不是像换个菜单、重签一份合同那样透明爽快。比如说,菜市场被强制整改,整改后集体涨价;超市要装修,装修等同于涨价;停车场要维修,维修后就是涨价;政府勒令禁止摆摊,小摊贩没了,意味着最实惠的小吃、蔬果没了,竞争少了东西贵了,这不还是涨价?人们的选项里失去了可选的最便宜的那一样,生活成本必然增高。最明显的是,涨价以涨房租为信号。被定义为危险房的农民房不能住了,周边的房子蹭势就涨。农民房要拆迁,拆迁时以前的店铺全没了,周边物价肯定要涨:拆迁后重建的都是高端大气的楼盘,里面的物价会便宜吗?房租和物价的关系,这都是不言而喻的事儿。这两年,尽管娜娜绞尽脑汁地节俭,艾瑞克想方设法地努力赚钱,境况不但没有好转反而更加严重。

看看这街上蠕动的人们,有几个人兜里揣着实实在在的钱?少,极少。中国的大多数人都背着巨额的负债,银行的数字、企业的报表、政府的工作报告能说明很多问题,少有人看罢了。大家都不懂吗?不,相反,大家都很懂。那为什么所有人都被弄得狼狈不堪、负债累累?这便是来自社会的要挟和绑架。身处于社会的人,无一个能逃脱。

在大众眼中,雄心斗志跟破格提拔才配得上一份普世的尊重,而兢兢业业显得很弱势,像是一种讨好。一个人在一个岗位上埋头苦干付出大半生,到头来也许连领导、同事甚至家人都给不了他一份敬意。就算他自以为这一生劳苦功高,可一与他人对比,恐怕他自己也难堪地要摆摆手了。无论一个人脚踏实地、无日无夜地在职场付出多少年,当按照社会“行情”这个人在某一年龄段达不到相应的职位、薪资待遇时,人们就会看低他的付出。社会对付出效果的唯一反馈是金钱,如果一个人的付出不带有近期、远期的金钱回报或者是可折扣成金钱的回报时,世人喜欢将他的付出归类为徒劳,将他视为时运不济、咎由自取、没本事或者不幸。付出没有回报等同不幸,人们在谈论这种不幸时常常带着不屑的、批判的口吻。

你要质问人们不知真假、好坏、善恶吗?大可不必。成年人的世界,自带成年人的“特色”。接受这种“特色”,才算得上是成年人,将这“特色”玩弄得游刃有余,才是成年人里被称为成功的。成年人对世界的认识受到过专门的社会培训,他们对生活的感知得到过刻意的社会熏陶,他们对自己喜怒哀乐的输出也经过了一层浓重的社会渲染。他们是可怜的,每个成年人都被暗示戴上了一个特制的面具,那面具严丝合缝地镶在脸上,完美至极,和脖子、四肢、肚子上的皮肤浑然一体,连戴面具的人都辨别不出来自己的本来面目和这张面具的区别。时间久了,他们不忍直视自己的本来面目,因为一看到它就脆弱惊恐。

假如现在是战争年代——春秋战乱或者世界大战,也许在那种情境下人们敢于显露本来面目——审慎、节俭、克制、理性、善良、真实……面临危险时,人会作出的下意识的反应,往往是最清醒的反应。经过智慧或政治加工的反应,是最不清醒的。没见过哪个生命垂危的人有精力去攀比跟风,也没见过哪个遭大难的人虚荣又浮夸。只有巨大的威胁才会抑制人间的虚伪。和平年代也是浮夸年代,而浮夸往往是不真实的。

双手的食指时不时地颤抖几下,已经好几分钟了,艾瑞克并不在意,因为那不是第一次了。蓦地他手臂上的皮肤轻微刺痛,像触电、被拔了汗毛或碰到针尖一样,艾瑞克瞬间清醒,双眼有了神。他不知道自己的身体又出了什么问题。不知道的疾病只会带来惊恐,是惊恐驱走了疲惫。刺痛一下一下的,如何缓解?他只能幻想成这是死神的骚扰。

清醒的艾瑞克是愤怒的,只有清醒时他才有力气去愤怒。

看着迎面走来的、街上开车的、房子里待着的一个个的人们,他们为了什么而活?想来好笑,答案五花八门:培训费、豪华餐、维持交际、科技产品、流行服饰、各种VIP、特拉斯、明星脸、商品房……何必过度崇拜特定时代的新兴趋势,从人类的全历史、全地域和全局势来看,那些答案狭隘无比,可嫉妒是人类最难对付的天性。眼前的这一个一个的人若干年后离开这个世界时,轻飘飘地似蝴蝶飞过,能留下什么痕迹?这些人有没有家底、多少家底、家底给了谁,这些问题远比那只蝴蝶飞过要重要很多。社会将人与人的财富捆绑起来,以至于连懵懂少年都知道人的重要性比不过人之财富的重要性。所以才有那小儿郎五六岁就知道开口问叔叔你买房子了没。

艾瑞克怜悯世人,亦仇恨世人。他的矛盾产生于性格,而性格形成于出身,至于出身,是天命不可违的。如此推算,他的愤怒也是天怒。此时此刻,再智慧的、再好听迂回的话都无法使艾瑞克平静。老子的、尼采的、叔本华的……哲学的天敌是现实社会——狠狠的现实,冷冷的社会。底层人没有一张精准的“社会晋升地图”可供参考,还要在这社会中受尽诱导和欺骗,与其像艾瑞克这样在大城市里怨天怒地,还不如留在薛家垣上安宁愚昧地驻守一生。

他的心情像过山车一样起伏难定。无论如何,脚步已经到了家门口,即便他还不确定要不要回家。不管发生了什么,他都应该给娜娜一个安全沉稳的氛围,以免她焦躁、慌乱、忐忑不安。他的大脑还没有准备好见娜娜,他的身体已经挪到了家门口。艾瑞克不知道娜娜现在如何,不知她在睡觉还是忙活,他不应该这么着急地回到家,他意欲准备一场开诚布公的对话,又想要保全娜娜的单纯,他是个矛盾的人,在矛盾中矛盾地打开了家门。

庆幸,娜娜还在睡觉。他轻轻地在沙发上坐下来,长叹了一口气。

回家真好。

他想休息一下,便在用了五六年的二手木沙发上躺下来,虽然膈应,但总归是躺了下来。或许他能睡一觉呢,这样便是大好事了。

他沉重地喘着粗气,那是一个人太累的标志。

他闻着家的味道,闭目观赏家里的一切——齐整干净的鞋架、娜娜画在墙上的寒兰、摆满日用的饭桌、他那拼凑成的书桌、摆满名著和小玩意的书架、最有家味儿的厨房、娜娜最爱的温馨小房子……轻轻啜泣,流不出泪,腹中滞痛。

原来他如此疼爱这个家,大小物件他都割舍不得。既然人生注定绝望,那又何必给他这一场空欢喜。

眼角流下了泪水,他抑制不住地哽咽起来。如何忍心看着他辛苦搭建起来的小家就这样毁掉?失去这一切,他将一无所有。怎么办?怎么办?他在心里问了几百个怎么办……

亏空的钱像雪球一样,越滚越大。以前是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头顶,现在成了最狠毒的鱼刺日日卡在深喉。艾瑞克被鱼刺卡得麻木太久了,以至于所有的精力都停留在这根鱼刺上,他精心琢磨那鱼刺的尺寸、粗细、颜色,以至于完全感觉不到痛。而现在,当他接受了这根鱼刺以后,才知道自己被扎得有多深多痛,才反省过来原来鱼刺也会杀人。

现在的状况,不是咽下这根鱼刺,也不是千方百计地吐出鱼刺,他清楚地感知到——鱼刺已经扎进了自己的动脉。最近一个月的事情,他不敢去想了,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八月份挺到了十月份,怎么样从十一月活到了十二月。对他而言,生活陪他走到现在,已是奇迹了。

生活,这本糟心账,他早就算透彻了。他算了一遍又一遍,比任何人都明白这个时代的城市生活。他太清楚在大城市生活的狼藉了,所以他才懂得这里的人们活得有多么不容易。这本账从娜娜日常买菜的账本开始。亲爱的读者,请耐心看一看这一对年轻人在中国的一线城市是如何活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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