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能周末下午去找了一圈,在赵云见到了儿子钟理,奈何叫不回来,他也不丢人现眼在人家铺子里说多余的话了。晓星知道钟理周六一晚没回、周末也没进家门,只假装不知道、不关注,坐在柜台上自己忙活自己的。
雪梅近来一直在铺子里睡,周六在她小姨那儿睡了一晚,周天晚上下班回来不见父亲,也不问。昨天爸爸没去她的升学宴,她并不生气,只是想不通——想不通他为什么不去!该是好奇压过了愤怒,所以大姑娘才没那么生气。可这个问题一直存在雪梅心头,困扰了她很多年,一直没问过任何人。等到她后来做了人家的母亲,去小学给孩子开家长会时,恍惚间才明白了过来。
十月份有一场专升本自考的考试,包晓棠报了两门课,如今已到九月份了,她不得不压着性子制定计划开始看书学习了。周末这一天在家里研究书本目录、分配每日读书的页数、分摊每天听讲视频的集数、在笔记本上按照一月半的期限制定应考计划,一忙忙了大半天。朱浩天和“雨中漫步”发来的聊天消息她回得也没那么及时了。
晚上八点,致远取出一剂中药清洗了两遍,放在陶罐上用小火煮着,而后洗了手脱下围巾,来到了客厅里,此时其他人全在客厅。
“我们正商量何一漾同学的暑假作业怎么完成呢!赶紧,主力军是你,等着你过来呢!”蜷在沙发上的桂英幸福地冲致远伸手。
“呃!我也惦记着这件事!我记得我手机里截图了老师布置的任务,我找找!”致远翻开手机,在相册里一张一张找图片,许久后开口:“哎呀还不少——汉字三十个、拼音三十个、数字歌儿歌十首、古诗十首!”致远读完,瞪着眼睛瞧着妻子和丈人。
“还真不少!现在只剩七天了,得加大马力呀!上午、下午、晚上全用上!呃……咱们分工吧!你教汉字和古诗,我教拼音,数字歌儿歌咱盯着她自学,马村长你教娃儿数数字咋样?”桂英分着任务,还不忘给老头摊派一点。
“哦呵呵……弄热闹哩一天天!数个数她不会?还专门教?”老马斜眼小瞧漾漾,憨笑不止。
“啧!她只会数到十,十以上不会啦!人家老师不光要求会数,还要求会写数字呢!你现在不好好教,等开学了跟别的孩子就落下差距了!你到底教不教?不教拉倒!给你个机会跟娃儿玩一玩亲近亲近你还不珍惜!”桂英一出口理直气壮。
“啧!没说不教!我下午教吧!她早上起来黏黏糊糊的老是发傻,午睡起来还算灵醒一点!”老马摆摆手挤挤眼,哼笑着为漾漾服了软。
“那我干啥?”仔仔忽然挪开贴着脸的手机问他妈,不等他妈回答自个开腔:“我负责监督,不听话就打!嚯嚯嚯嚯!”仔仔在空中朝漾漾比划着扇耳光的动作,吓得漾漾在妈妈怀里哼唧了几声。
“全家人都在为你忙,你还哼哼!不管多大的人,都要有廉耻之心!”仔仔张牙咧嘴地朝漾漾酸了一句,漾漾狐假虎威地抬着下巴朝哥哥大气哼了一声,而后火速闪过脸躲在妈妈臂膀里。老马笑瞅两小儿作乐,心里甜如蜜一般。
桂英又重申一遍,算是落定了各自的任务,于是何家人将漾漾的暑假作业当成了目下全家的头等大事。众人还没说完,致远急得拉着漾漾先去学汉字了,一个花儿的“花”、一个山羊的“羊”,致远手把手地教,教了一个小时勉强能把诸多横竖撇捺的笔画凑在一块合成一个字。
今天是阳历八月二十六日、星期一,阴历的七月廿六,己亥猪年壬申月乙未日,宜嫁娶、祭祀、祈福、斋醮、作灶忌动土、破土……老马早起抽完烟、洗完脸过来撕老黄历,刚撕完见致远也起床了,闪了下影子又不见人了。
六点半的清晨,老马坐在摇椅上欣赏东方的日出。没一会儿,老头闻到了一股中药味儿,桂英估摸还在打鼾呢,定是致远在给桂英熬中药。勤快人何致远早起后一边熬中药一边给桂英做早餐——几片面包,里面夹着番茄酱和生菜叶,熬了碗燕麦粥,里面放着葡萄干、果肉和烤熟的杂粮。七点钟桂英蓬头垢面地起床了,但见餐厅里摆着一小碗营养粥、一份丰满的吐司,一小碗乌黑的中药。中年女人闭着眼睛幸福地吃了早餐喝了药,而后回屋里的卫生间洗漱准备上班。
老马远望着女婿忙忙碌碌的背影,心里也感激也认可。自家闺女长得五大三粗性子也糙,这早起煮粥熬药的事儿她是断然干不来的,得亏了何致远不辞劳力地细心照顾。老马心生愧疚,可反过来一对比,这点小甜头比起在外奔波的艰辛,简直不值一提;致远早起煮粥熬药的小辛苦比起当家人养家糊口的不易,亦不值一提。
人生之苦,有大有小、有急有缓、有隐有显、有深有浅,人不能只捡那轻薄的、便宜的苦吃,而回避了那深隐且厚重的家庭责任、人生使命及命运的捉弄。
上午十点,何一漾总算清醒了,致远搬来纸和笔,在明亮的餐厅里帮漾漾赶作业,打算上午先教三个汉字再教一首古诗。“撇折撇折提横竖横——红,红色的红!”致远握着漾漾肉肉的小手,迫使她学着她不爱学的东西。撇折撇折提横竖横、撇折撇折提横竖横、撇折撇折提横竖横……一个红字前前后后教了不知多少遍,老马听得烦得了不得,回屋里关上门听戏去了。
隔了一会,老头出来用卫生间,只听清澈的童音皎皎分明——“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老头上完厕所,坐在客厅里凑热闹,忍不住喜滋滋地冲致远说:“这个学得利索呀!”
“嗯,我教了四五遍她就会了,我让她再背十遍,背得挺麻利的!”致远指了指漾漾,笑对老丈。
“登幽州台歌,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登幽州台歌,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登幽州台歌,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
漾漾掰着小指头自个边背边数,跟唱歌似的不亦乐乎。老马和致远坐在边上,观小儿摇头晃脑不知诗中人事,成年人品那诗里的怆然感伤不禁默然。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老马从未听过这么好的诗,短短几句道尽了人生的沧桑和急促,听得人心中平和又悲悯,不胜感慨。中午饭后,老马睡在阳台上,依然在品那诗词里的旷达和悲凉。
七老八十的人一旦感慨起来,定是离不开一个死字或空字。
下午三点,该他出手了。老头拿着一把米粒一把牙签,一丝不苟地教漾漾数数。今日教的是从十一数到十五,小孩子咿咿呀呀放声慢数,跟台上那秦腔小生唱戏似的——嘴里的每个数硬要拉音,一拉拉半天!老头子一张嘴弯弯、一双眉飞舞,从三点乐呵到五点。到了五点口干舌燥,老马拍了拍屁股离桌休息、暂停教学。
寂静中感叹自己这些年从未如此快活过!陪着娃娃看世界竟这般幸福,老头被自己的后知后觉惊得哑然后悔。
此时正在努力学习的,除了何一漾同学,还有包晓棠同学。晓棠坐在出租屋那张简陋的书桌前,一边看视频一边翻着书做笔记,认真的美人儿可爱又可敬!忽地电话响了,是朱浩天打来的,晓棠接了电话与浩天聊了许久,原来是约她出去玩的。两人约好了晚上先去吃饭,然后去附近的电影院看电影。
人在每个阶段会有不同的使命,认字的认字,上课的上课,上班的上班,谈恋爱的谈恋爱,进修的进修,养家的养家,安享晚年的享晚年……周二周三亦复如是。
这几日只急了个包晓星,面上一如既往又冷又静,心下却慌得不行。眼见着雪梅要开学了,这一口气可不得个两万多,目下的几千元现金还是桂英行的礼。心中烧着火,身上也不自在,最近晓星总是失眠到很晚,这里那里不停地上火,白日里没精神且时不时地恶心犯晕。
从哪找钱呢?
铺子里的生意勉勉强强抵得了房租,为还早前进货的贷款信用卡早刷光了,一家人的吃喝且没个着落,哪去找这开学的两万元。
除了借贷还有什么路子呢?
这几天一到下午,晓星便一个人出去了。梅梅喜欢的那几家女装店,她每天挨家挨家地逛,心想等着中秋打折或者什么节日打折时,一口气买几条裙子、上衣、外套什么的,鞋子也得备两三双。日子一天一天地往前熬,这女儿上大学的大事小事压得她喘不过气来,作为妻子她哪还有心思去管钟理在干什么!他爱干什么就干什么,一辈子不回来也不碍事!晓星如此想着,霎时气短胸闷,骄阳下迅捷的步伐不得不放慢了,一个人找了处路边的阴凉地儿,坐下缓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