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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下 老马整理旧生涯 晓棠思索新人生

匮乏到侥幸、自卑到自大、窘迫到冲动、没用到沉迷幻想——这正是穷苦之人与生俱来的心性。

越紧张越单调,越单调越绝望,越绝望越得过且过!

生来注定的贫瘠、自闭、偏执、盲从——即便腰缠万贯,也难破。

人与人生来既不平等。长相有美丑,美的多在那富贵之家;头脑有聪慧愚笨,聪慧开悟的多在那富贵之家;家庭教育、生活习性有优劣高下,优的也多在那富贵之家;财产资本有浅薄深厚,深厚的全在那富贵之家。

从古至今论一个人,除了长相、头脑、习性、财产——还有什么?长相与财产几乎是天生注定,头脑与习性后天可修习,论起修习,穷苦儿女日日逃不过柴米油盐、娶妻生子,哪里再有额外的空子、多余的金钱去修习。自古飞黄腾达的苦出身,少矣。

还好,还有希望,梅梅就是希望。钟家铺子里每日也就钟雪梅回来以后热闹一番。大姑娘每每一回家总爱追着妈妈或爷爷聊工作同事、聊同学朋友、聊大学未来,每日也总不忘腾出个十几分钟或一个小时来和学成聊学习、比算数、讲笑话。十七岁的灵魂,蓬勃激昂,那朝气和活力彷如阳光一般驱走寒凉。

自从小姨出国后,钟雪梅住在铺子里。再有十来天自己便离开广东上大学了,一走大半年不能回来。她知妈妈一个人住,很想陪着妈妈,但明智的姑娘懂得爷爷和弟弟更需要她。住在铺子里晚上能陪一陪爷爷、逗一逗弟弟,第二天也能趁些爷爷为她买早餐、水杯装水、临走递包的关爱。对她来说,现在的生活是可以接受的,未来的生活是有希望的,独独一见父亲,十七岁的姑娘如何也想不通人生这个大话题。

照旧,钟理每晚九点十点出去喝酒,午夜后回来,第二天睡到十一二点。雪梅早起上班时见惯了父亲的狼狈,晚上下班回来时也习惯了父亲的冷漠。他们之间曾经无话不说,父女关系远远亲过母女关系和爷孙关系,如今,这一对父女之间一天怕是连三句话也说不了。钟雪梅失望又伤心,但气愤和困惑总是盖过了失望和伤心。

也许勤奋上进的雪梅该感谢父亲。一个堕落懦弱、日日酒醉的父亲,留给子女的绝不是堕落懦弱和日日酒醉。

昨天玩了一整天的何家人,个个累得不行,老马早上睡到了八点,致远和桂英九点起床,待致远十点多提着早餐回来时,两孩子还是起不了床。

上午十点半,楼上的周周妈带着周周来了,还提着些她们安徽的土特产。两女人在客厅里说说笑笑,周周兴奋地直奔漾漾房间,睡眼朦胧的漾漾一睁眼竟看到了自己的老朋友,小人儿先是嘿嘿一笑,而后在床上和周周玩起了周周新带来的大玩具。桂英回送给周周妈一小瓶香水,说是昨天在香港专程买的,两女人分享着孩子之间的好些成长趣事。

周周妈走了以后,漾漾吃了早餐穿好了衣服,两孩子在客厅里嘻嘻哈哈追追打打,说着些大人们听不懂的咿呀话。仔仔累得起不来,吃了午饭继续睡,午后醒来为顾舒语又愁眉不展,一个人窝在小床上捧着手机痴痴发呆。致远不是忙家务,便是在房间对着电脑,家务每天消耗了他太多的时间和精力,中年人特别珍惜自己能坐在电脑前的安静时光。桂英躺在沙发上跟只懒猫似的,时时刻刻手上不离手机,一会是忙工作一会是玩儿,老马总分不清她用手机到底在干什么。

“你啥时候给我买票呀?”老马关了电视,转头问桂英。

“呃……现在就买,你要哪一天的?”桂英一个深呼吸,盘腿坐了起来。已经拖了两周了,老头该走了,她也做好了心理准备。

“越快越好吧!我这脚也好了!”

“我先看看……”几分钟后,桂英问:“下周三的高铁,怎么样?这是最快的一趟了!明后天的票卖完啦!”

“屋里活多,你二哥一人忙不过来!就星期三吧!”老马一拍大腿,算是定了。

桂英点了购买,开始走流程,输老头的身份证。

“好啦!买啦!高兴了吧!”几分钟后,桂英伸长腰举着手机让老马看票已购买成功的提示。而后桂英重蜷在自己的那个小沙发上,想着临走时该为老头准备些什么东西,越想越多,越想越多,脑子也乱了。

眼见要走了,老头最最舍不得的是两孩子。仔仔近来总缩在屋里不出来,明后天全有课,一上课人也见不着,说几句贴心话硬是没个机会。漾漾因为周周从老家回来了,两人从早上一块玩,中午一块吃饭,下午一块午休,到此刻已经五点多了,还黏一起玩什么破玩具!老马打算出去走一走,再记记深圳的风景,想找个陪的人也找不着。

到深圳以后,桂英几乎没有单独陪过他,她手机里那么多事儿,那么多这个群那个群,合作伙伴、公司同事、社会朋友、相熟的人一大堆,白天聊、晚上聊、周末还在聊,老马跟她说个话还得先专门吭一声,有时候说了好几句人家愣没听见,笑嘻嘻地对着手机不知道在干什么。

他们皆有各自的生活,被冷落的老马心灰意冷,独自坐在摇椅上看远方赤裸裸的天空。

这一辈子,老马花了太多的精力想让自己变得重要、被人关注或者有名望有威信,再慷慨地说,他想要被人铭记。年少时他幻想着像那戏文里的英雄一样成就一番伟业,这幻想中的豪气随着年龄的增长逐渐变得越来越矮小、微弱,最后那豪气不觉间重回到了戏文里。

后来,当他渐渐意识到生命——是生来注定的命途以后,他寄希望于儿子马兴邦。他在他身上花了很多的心力,那心力远大于他花在老二和老三身上的,如今他混得个什么名堂?谁也说不清楚,恐怕连兴邦自己也说不清楚。村里人只当他是个一事无成娶不着媳妇的浪荡子,可悲的是老马作为父亲也这么认为。

如今老了,早卸下了那曾经让自己无比荣耀的卑微职务,当他开始设想美好的晚年时,却发现美好离自己有些距离,虽然他早踏入了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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