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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5)一地凌乱台风过 哀乐参半是生活

上午十一点忙完了休息时,桂英习惯性地刷朋友圈,竟然在五花八门的圈子里看到了马兴华的动态。原来他们夫妻两果真去了香港,照片里全是兴华在香港著名景点拍的照片。她没有回老家,定也没有把那点钱给孩子用,桂英咧着嘴摇了摇头,继续向下滑动朋友圈。

中午包晓星下楼去买菜,怕被熟人发现她脸上的伤,中年女人戴了个大大的遮阳帽,几乎连脖子也遮住了。买完菜回来后做饭吃饭,饭后又是睡觉。包晓星自小常听人说“睡觉养精神”,中年以后才知老人不诓她。底层的中年人疗伤的方式恐怕只有睡觉了,只有睡着了一切烦恼才能彻底抛掉。

这不是钟理第一次朝她动手了,当然也不会是最后一次。她也朝他动手了,但她丝毫不悔。人之天性有灵敏有迟钝、有老成有轻佻、有外发有内敛、有高深有肤浅、有自轻有自重……无论何种性情,只要好好引导,皆能成器。晓星从没觉得学成比其他孩子有什么差劲的,为什么钟理不喜欢他呢?芝麻绿豆大点问题便大吼大叫、不是骂就是打——这是一个正常的父亲对孩子该有的态度吗?

晓星侧身躺着,悄悄用卫生纸抹着泪。本来这几年日子就不好过,为何还要闲生是非,如此下去岂不是更可悲。她悲这暗无天日的生活,债务压得她不敢多花一分钱,连给孩子买玩具都得犹豫再犹豫、算计再算计;她悲自己那两个懂事又可怜的孩子,堕落的父亲不知会给他们以后留下什么影响,只是堕落还好,成天被打被骂的孩子得需要多少年才能抚平这些伤痛……

憔悴皆因心绪乱,从来忧虑最伤神。包晓星越睡越累,越累越睡。好似这二十年从来没有睡饱过一样。

中午吃饭时,致远一边看手机一边说着当天的新闻。原来昨天的台风又促成七八十人死了,致远说的时候摇头咧嘴、啧啧不停。午饭后何致远带着证件去龙华区政府办公区那里办港澳通行证。午后的家里只剩老马和漾漾两个人了,漾漾在睡觉,老马躺在躺椅上。

半睡半醒的时候,老马倏忽间又想起了致远刚才说的那陨落的七八十人。人至老迈,最怕听死。即便当时无情无绪,过后岂能置若罔闻?

这一辈子在屯里生活,老马听过并见过太过太过的死亡。

村里的发财得肺癌死的,比他小的建军开拖拉机的时候翻车被压死了,早年的春娟去地里割草失足掉到沟里摔死了,红琴她弟弟七八岁下河淹死了,国韵他大早些年给人盖楼板房时从二楼摔下来死了,新华三十多得了乙肝死的,后巷小凤她嫂子结婚后不知得了什么大病死了,春花跟其他村的人跑了结果被他男人打死了,敏敏她妈跟她大吵完架喝农药死了,兴启他大哥十年前骑摩托车出车祸死的,振涛他伯收麦子时在地里干活突然倒下来断气了,红霞她婆肺不好咳嗽咳死了,慧慧她大姐生老二的时候难产死了,耀强他妈脑溢血死的……

当村长时老马也订了好些报纸,在报纸上也看到了各种各样的死亡。

常年酗酒而死的、工厂里跳楼自杀的、在路上触电电死的、学校食物中毒毒死的、办公室连着加班过劳死的、过量吸毒致死的、不顺气跟人群架意外死亡、被城管用警棍打死的、夜间司机强奸杀人的、感染艾滋病病死的、野外探险在深山里饿死的、去水库游玩下水溺死的、被景区毒蛇咬死的、泥石流滑坡塌死的、每年暴雨被淹死的、网吧里玩游戏猝死的、高温中暑而死的、工厂或农民房火灾烧死的、出租屋里被枪杀的、电梯坏了被夹死的……

一个人得看过多少次死亡,才能不那么怕死。老马早年从不怕死,到前些年略微有些怕身边人的死却不怕自己的死,为何自己到城里才一个月就变得这么胆小。

莫说什么身后扬名,身后即便扬名,也不如活着。凡夫俗子,在生一日,胜死千年。老马不由得又想起了老大哥的手和他那寒酸伤人的葬礼。

“哭罢了二弟忙把三弟叫,那是翼德张——阆中王,三弟英灵听根苗,虎牢关鞭坠紫金掉,霞盟关赤身夜战马超。夜过巴州生计巧,收来了严颜老英豪。一时严颜前开道,十八员大将马后捎。把曹操人马被你吓坏了,三声喝断当阳桥。”

“一世威名今丧了,闪坏了王的擎天柱两条。昭烈王只哭的如酒醉,是何人来解去王我心上的焦……”

古稀老人又在听戏,痴痴地听戏。那脸上的神情呆得如同静止一般,丝毫不知有个小人儿来到了他的身边,猫着身子偷看他的脸。漾漾不知爷爷睡没睡着,她走到爷爷身边,轻轻地伸手去摸他的胸前衣兜、胡须、头发还有脸上的褶子。老马觉察,睁开了眼。爷孙两深情一望,嘿嘿一笑。

“爷爷你睡着了吗?”漾漾靠着老马的摇椅扶手问。

“呃……我也不知睡没睡着。”

“爷爷,我想吃巧克力……”漾漾低头撒娇。

“刚吃完饭你饿了?饭白吃了?”老马侧头凝视娃儿。

“爷爷,我想吃巧克力……”漾漾馋得两眼忽地散了光。

“成!爷爷给你取吧。”

老马走到客厅的架子上,在一排零食里找,结果品种太多老汉不认识,于是一包一包地拿到漾漾眼前问她。待拿到溜溜糖的时候漾漾点点头,自个掰开夹子摸出糖果吃了起来。老马见小儿安乐,自己也莫名地安乐起来。

“嗯,给你!”待老马重新坐在摇椅以后,漾漾手捧着三颗彩色的溜溜糖递到老马跟前。

“呵呵……”老马憨憨一笑,伸出粗糙黝黑的大掌接过来,而后一掌送进了嘴里。那糖丸甜甜的,腻润了老马的心。

“你跟爷爷回爷爷家住几天,砸样?”老马笑呵呵地俯视小儿。

“可是我没有去过,我不知道你家在哪里。”

“爷爷家就是你妈妈家,小时候你妈妈在爷爷家长大的。”

“那好吧,那我跟你回你家吧。”漾漾边吃边说。

“哈哈哈……”老马一听答应了竟笑开了花,露出一口黑牙。四岁童子的承诺太过稚嫩轻薄,奈何老头竟抓住了攥在手心牢牢握着。

“但是我一个人不敢去!”漾漾皱着一对小眉。

“有爷爷呢怕啥!”

“可是没有我爸爸和我妈妈呀!”

忽然间,两人双双哀伤。

出租屋里的包晓棠时不时嘻嘻笑出几声,昨晚和那个“雨中漫步”的QQ好友聊到了十一点多,今天一醒来又接着聊。两人从超强台风聊到鹏城的四季气候,从各地美食聊到深圳早餐的窘,从最新电影、美剧聊到当前热播剧的傻白甜……下午三点,包晓棠穿着睡衣窝在沙发上,两手端着手机,嘴角弯弯翘起。

解决内战有效的办法是引发外部矛盾,当巨大的棘手的外部矛盾袭来时,内部自然而然会团结起来。对一个国家能够奏效,于一个家庭、一段情感皆能奏效。这也许不是最好的办法,但却是短期内最高效、最有结果的办法。

往往,情感的伤痛不必刻意医治,时间会令它自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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