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房里罗玉凰醒了,唤香笙进去,要她拿个痰盂放在床边,他要吐。香笙看他吐了,自己也忍不住干呕起来,扶了墙,涨得面色通红,罗玉凰吐过之后,清醒多了,从床上爬起来,将痰盂拿出了房去,回来伺候香笙,给她抚背。香笙道:“我闻不了你这一身酒气,我去放水,你洗个澡。”忽又想起绿萍还在客厅,这么干晾着人家不好,便要罗玉凰自己去放水。她刚要走出去,突然哎哟一声,罗玉凰吓一跳,问她怎么了,她瞪大了眼睛道:“我肚子!这小坏蛋踢我?”
罗玉凰又惊又喜,蹲下身去,将脸贴在她肚子上仔细地听着,过一会儿又将两只手掌扶住她的肚子,真的感受到小生命在动,他高兴地哈哈大笑,“太神奇了!我儿子真有劲!呵,再踢一下,来!”香笙看他跟个孩子似的傻笑,便后退两步,道:“别闹了,快去洗澡。”罗玉凰道:“我不去了,洗澡做什么,我要同我儿子玩。”接着又大笑起来。
绿萍坐在外边,一碗茶喝光了,什么也听见了,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胸腔里翻江倒海,不知是什么滋味。桌上放着一本电话簿子,她拿起来随便翻看,看见有一页写着罗玉凰办公处的电话号码,她悄悄把那一页撕下来,放到手袋里。房里窸窸窣窣的,也不见香笙出来,独留她一个人在客厅,倒像个惹人嫌恶的橡皮虫。她越想越恼,他们夫妻间的话恐怕是故意叫她听见的,好让她晓得她过得有多幸福,丈夫有多疼爱她。她一向认为自己和香笙是差不多的人,嫁人方面,仿佛同她在过招,她步步紧逼,自己节节败退,好容易现在日子好些了,勉强算是赢了一个回合,又被她打压下来。真是泄气。
香笙换了件月白纱裙走出来,欣喜中带点羞赧,把裙子撑开贴在肚皮上,给她看胎动迹象,其实旁人根本看不到的。绿萍心里不屑,脸上神情漂亮,惊叹道:“呀,还真是!这小毛头真好动!”香笙还要再同她说下去,她先发制人,道:我看这天气像是马上要有大雨,店里不放心。你好好的,我先回去了。“罗玉凰从房里出来,带着笑意向香笙望了一眼,往盥洗室去了。
香笙道:”难得见你一次,刚来就要走么?“绿萍道:”过段时间,再来看你,现今我有了车子,方便得很。“香笙笑道:“你真是阔啦!”绿萍告辞,香笙把她送到大门口,立在那里看她走远了。亮惨惨的天空,偶有几片灰云,盯着看久了,眼里总有一个影子,也不知道是个人,还是片云。
这一趟折腾下来,她才发觉有些倦了,盥洗室里沙沙的水声,玉凰还在洗澡,她关上房门,走到卧室里,靠了床沿坐着,预备等玉凰洗好澡去把他换下来的衣服洗了。坐着坐着便闭了眼睛,只是打算修身养性一会儿,原本还有意识的,不知不觉身子竟飘了起来,从这间卧室飘了出去,而外边天已黑了。
她在黑夜上空飘着,俯瞰下去,是方格子一样的稻田,星星点点的灯光,人家小得像只火柴盒,忽然飘到李家的大园子上空,门头两只红灯笼晃呀晃呀,堂屋里大家围坐在一起吃饭,哟,那个穿樱白华丝纱长衫的是崇文么,他最喜欢穿白色衣衫,是崇文没错了,他竟回来了?她内心一阵激动,又听见哪里传来凤箫鸾管之音,由弱渐强了,听着只觉得惘惘的,她有些累,便找了棵大树歇下。偶一回头,看见底下一个黑衣人拖着个女子进来,那女子拼命反抗,不得挣脱,再一看,那不就是她自己么?她失声大叫,她叫救命,叫放开我,她想从树上跳下去,却忽然挥起了翅膀,她才发觉她有五彩的翅膀,她满腔怒火,奋力俯冲下去,砰砰两声,两颗子弹打中了她,她晃晃悠悠掉了下去,砸在地上,不觉得疼,走过来一个女人,将她捡起了,她身子软绵绵的,流下泪来。
罗玉凰将她拥在怀里,不住安慰她,她醒了过来,浑身大汗,看见玉凰在面前,不由得更加心痛。玉凰还没有开口问她,她先说道:”哦,原来是个梦。“玉凰认为这梦一定与那一晚的事情有关,他一直想问而不敢问,这一下终于忍不住了,道:”我听见你喊’放开我’,你是对谁说这话?“香笙道:“梦里梦见一个坏蛋,要虏我走,我就喊出来了。”玉凰道:“你不会凭空做这梦,一定是确有其事了。”香笙将他推开道:”没有这回事。“玉凰道:”那天晚上你少了一只鞋,手上腿上还有伤,又莫名其妙生了病,你一定是有事瞒着我。“香笙哭道:”我有什么事瞒着你?我不过是从姑妈那里回来的时候,不小心跌了一跤,鞋子掉在山下了,半路上又碰见下雨,因此受了风寒。你以为我有什么事瞒着你?“玉凰道:“你给我留的字些着’山下要去5日’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香笙向来不会扯谎的,一时间竟找不到因由来搪塞他,只管别过脸去流泪。玉凰看见她这个样子,一下子心很软,也不好再质问她了,只是好像喃喃自语:“让你一个人受惊吓。为什么不和我说。我真没用,为什么不告诉我。”香笙心里也是踌躇不决,她了解玉凰的脾气,若是叫他知道了,他一定要把那个人揪出来,和他拼命。事情已经过去了,她也并没有受到什么实质性的伤害,她不想他心里搁着这件事,为她冒险。
可是玉凰两手捧了头坐在那里,神情很痛苦,也许是气急了,十只手指使着很大的劲,仿佛要嵌进肉里,香笙伸手过去,想要摸摸他的头,表示和解,他嚯得站起来,走出去了。
香笙有点懊丧,玉凰从没当着她的面发过这么大脾气,他这个人平时看着斯斯文文的,假设有人要侵犯他的家子,他会变成另外一个人。上回那个小贩不过调侃了她几句,他眼里冒火花,恨不能撕了他的皮。如果被他知道那天晚上他的妻子受了那样的屈辱,真不敢想他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情来。她是好不容易才安定下来的,有了丈夫、孩子,她真怕打破这一切。除了维持这样平静的生活,此外她什么也不想了。
她呆了一会,走出去想看看玉凰在做什么,客厅没有人,大门洞开,家里到处找他不见,外边下着小雨,绛紫的天空,她慌得走出去,来不及拿伞,走到街上,不知该往哪里去,站在那里发愣,现在她胆子小了,成天呆在家里,一个人不敢走太远,因此她淋了一会雨又走回家去,把玉凰换下的衣服拿出来洗。洗衣服的时候,很有些心神不宁,好容易把皂团泡沫洗净,又上一遍皂团,等衣服洗完晾在连廊底下,已是傍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