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的夏天好像仓促地结束了,接近秋分,下午总有一场雨,一直要落到月亮出来,绿萍的铺子是不打烊的,小小的两层骑楼,连同后边院子,永远人满为患。除了她一间卧房,剩下的全是吵嚷声,她儿子从早哭到晚,她也听不见。她烦这个儿子,依旧把他养在身边,不过可怜他,同苏太太开玩笑间说起,要把儿子给她,但听苏太太口气,似乎不大情愿,她也就算了,但咽不下那口气,苏太太的心思她不是不知道,崇善那样大了,一切都好,李太太视他如命,唤她一句干妈,已经是最大的恩赐。苏太太仿佛只要他,好像情人之间似的,认定了是他,换做别人再好她也不见得喜欢。有些事就是这样的,旁人看不透,只有中间人才晓得那种滋味。
她原来喜欢热闹的,从前崇文少爷过生日,家里宴请宾客,她很早起来匀脸,会涂香粉胭脂,穿艳一些的衣裳,太太说她也不打紧,她不在乎,有时请了剧团来家里唱戏,她端着茶水在众人间穿梭,余闲时立着听台上戏子唱词,也跟着大家笑一笑。她喜欢那样,大家都一样,花上半天在那里听戏,真正的众生平等。现在这样她也喜欢,牌桌上有人欢喜有人愁,她是置身事外的一个人,一屋子的人心如擂鼓,唯有她的心跳和气安宁。
钱来的快,好像做梦一样,囤了几条金链子,现几年,佣人难找,她花重金招了两个机灵的伙计,工钱开的比山上的矿工还高,仍有结余,还让胡宗平托人远迢迢从上海置办行头回来,愿意一下子把口袋里的钱花光,觉得扬眉吐气,钱仍然哗哗的涌来。
做生意靠门市,发不了财,所以要开烟铺和赌坊。胡宗平教她。
她有地方,有脑子,敢赌,胡宗平看中她这些。
生意做起来了,胡宗平开始还每天来盯场,后来隔几天来一次,再后来干脆丢给她一人,只月底来一趟,拿分红,她忙的没日没夜,时间过得快,好像他还是常来。
胡宗平出差前,去找她,她说要给自己放几天假,借他车子跟司机用用,胡宗平支支吾吾的,也没说答应不答应,她说要去看看香笙,胡宗平立马应下来,还找人来给她店里安了电话,方便同司机联络。
早秋的清晨,太阳刚刚冒头,空气已经跟蒸笼里冒出来似的,热烘烘的,人家说秋老虎秋老虎,这时候天气真的比仲夏时候还要热。绿萍坐在车子里,窗户半敞,她把右半只手臂吊在外面,手掌向上,随车子的颠簸打着拍子,右手指上原有只金戒指,新买的,她摘下来戴到了左手上,右手显得很空,她又把左手腕上一只银镯子换过去,生怕街上人手杂给她抢了去,手里攥着一股劲,随时准备抽身回来。
她让司机慢些开,经过一条街的铺子,不管认得不认得的人,总要对人家点头微笑,整个身子倚在车门旁,招呼的话演练了好几遍,可惜没见着想见到的人。临时改变主意,让司机开到李宅去。
到了门口,陡然有点心慌,黎叔不在,她自顾自推门走进去,诺大的园子,一个人也没有,冷清得可怖。她揿了揿发髻,环顾这里的一切,心脏咚咚咚直跳,突然想起那天晚上的枪响,砰砰两下子,简直头晕眼花,站不稳,失忆了似的,自问为什么会来这里。准备逃,忽见一个胖女人,不认得的,匆匆往堂屋去了,也不知道看没看见她,走得很急,是新人,贵卿走了,找过来这么一个人替她,李太太原来那样挑剔的,连她也容不下,现今终于肯妥协了么。觉得好笑,站在连廊底下仰头笑出了声,上头落下一滴水,点在她鼻头,不知是雨还是别的什么。
发了会怔,正要走,见崇善从连廊另一头跑过来了,水仙在后头,好容易追上他,往他怀里塞了点东西,崇善好不耐烦,经过她身边,撇了她一眼,没片刻停留,又跑开了。水仙坐到地上,竟呜呜地哭了起来。
绿萍走过去,水仙看见她,一下子抱住她,哭诉道:“绿萍,绿萍,我快撑不住了……”
绿萍帮她抚背:“怎么了。”
“没人了,就剩我一个了,他们都走了。少爷小姐通通丢给我,我怎样忙得过来,玲春那个人,只顾着自己,老爷太太不在,小少爷死活她根本不管,屋子里成天地丢东西,我能怎么办呢,我也不要管了……你回来帮帮我好不好?“
绿萍拿了帕子给她擦眼泪,问她:“怎么就你一个人了?霜儿他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