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下午两点多钟,这一场风波才平静下来。李太太这个时候也觉到有点饿了,便赶紧招呼大家吃饭。李老爷是匆匆用过午餐就走了的,他不在座,而崇义和崇孝都已睡下了,饭桌之上,就是李太太坐在上首,罗玉凰两夫妇坐了横头,另外崇善和凤姑,由丫头伺候着,坐在一边。
这样一来,罗玉凰倒并不拘谨,等李太太先动了筷子,他也就旁若无人的,开始往香笙碗里夹菜。李太太道:“刚刚真是让你们见笑了。”香笙道:“都是自家人,不要说两家话。”李太太道:“我想你们也累了,待一会你们用过饭,就回房里去休息。香笙先两回住的屋子,太简陋了,她一个人来,住住倒没关系。若是你们两夫妇,在那样的屋子恐怕不惯,我叫人打扫了阁子楼上一个房间,那儿宽敞,霜儿会领你们过去。”罗玉凰道:“其实屋子宽敞不宽敞,我们是不挑剔的,只是劳烦姑妈费心了。”李太太笑道:“你不是说一家人不要讲客气吗?”她很潦草得吃了一点饭,便道:“我实在有点精力不济,先回屋了。你们不要受我的干预,慢用吧。”说着,便扶了额,预备起身,霜儿赶忙就走上前,捧住她的手。
香笙目送李太太上楼以后,把一块梅菜干扣肉,夹了起来,对罗玉凰道:“这里的厨娘,是广东人,她做的梅菜干扣肉最是好吃。我没有在哪一家馆子里吃过更香的。”罗玉凰道:“那我要尝一尝。”说着,便把香笙筷子里那一块肉,夹了过来,笑一笑,复又送到她的嘴里。香笙嚼了两下,一口咬在肥肉中间,吃了满嘴油,正要说好,话还未说出口,忽觉胃里翻江倒海,捧了胸口,便不停地干呕起来。娟儿看见,连忙就丢了碗,跑上楼去,报告太太。
这时,霜儿伺候太太,刚刚躺下,娟儿在外边拍门,道:“小姐身子不好了。”太太一听,倒不知她说的是哪位小姐,慌忙坐了起来,霜儿给她穿了鞋,她随便披了件褂子,便走将出来,问道:“是凤姑吗?”娟儿连连摆手,道:“不是不是。”她又急忙说不清楚,忙把手来指了楼梯下面。太太顺了她的手往下看,看见香笙坐在那里,似乎很痛苦的样子,罗玉凰弯了腰给她扶着背,不住地伸头往楼上瞧。李太太一边下楼梯,一边问道:“她是哪里不好?”娟儿道:“我也不晓得,怕是吃坏了东西。”李太太走过去,香笙刚刚好些,抬了头起来,李太太看见,她一张脸被折腾得通红,眼里湿漉漉的,就叫了霜儿,到茶房弄来一杯温水,给她喝下。香笙道:“姑妈,怎么把你惊动了?”李太太道:“你这是怎么了?”香笙道:“没有什么,就是吃了一块肥肉,感到有点腻。我这就好了。”李太太一直望上她的脸去,定了定,把怀里袖的帕子抽了出来,给她擦了擦嘴边的水渍,道:“你同我这边来一下。”便把她引到一边,盘问道:“你这个月月事来了么?”香笙茫然得望着她,摇了摇头,道:“为什么突然问这个?”李太太道:“你日子一向准确吗?”香笙张着嘴,点了点头,道:“一贯很准的,只是这个月一直就没有来。”李太太笑道:“那没有什么了。”香笙看着她,一副期待她揭开谜底的样子,李太太微笑着凑过去,在她耳边悄悄道:“你八成是有喜了!”香笙一听,惊得嘴巴也合不拢,只顾站在那里发了愣。罗玉凰见李太太笑眯眯的,心里面本来就是耽心,这一下又多了一道诧异,便走过去道:“要不我去请个大夫来吧。城里面哪家的大夫可靠?”李太太笑道:“我这位大夫,就很可靠了,不必去请别的大夫。”霜儿跟在太太身边这些年,从太太的话里,早看出了端倪,便对罗玉凰道:“罗少爷,你放心把,香笙身子好着呢。你好好地照料她就是了。”李太太道:“好了,既然没有什么事,我就回去休息了。”她故意得不说破,把这一个哑谜,丢给身后莫名其妙的罗玉凰,自己觉得十分可乐,偷偷得与霜儿互相递了个眼色。
还是霜儿看不过去,走到楼梯之上,转了过来,对着罗玉凰指了指自己的肚子,就是莞尔一笑,罗玉凰才恍然大悟,又带点难以置信,把眼睛望着香笙,好像在问,是真的吗?香笙微微地点一点头,他才一把将香笙揽进了怀里。
因为这件喜事,他们俩谁也吃不下去饭了,便叫了老妈子来,把饭菜撤了下去,两个人坐在一处,脸上只是挂着甜蜜。霜儿侍候太太睡下,便走下来,领着两人到了沁心阁,这是太太平时一个人住的那间大屋子,屋子里的陈设,都还是原来的一样。罗玉凰刚刚走进,鼻子向那空气中一嗅,便道:“好香!”香笙笑道:“我以前住在这隔壁,每天也是熏这种檀香粉。姑妈还真是有心。”罗玉凰顿了顿道:“你现在可是非常时期,我看这种香还是不要点了,免得旁生枝节呢?”香笙笑道:“你怎么变得这样谨慎?我认为没有问题。”罗玉凰不愿驳斥她,于是望了望霜儿,霜儿会意,走到床头,把窗子底下一只露出半截的踏凳拖了出来,那踏凳面上,正放了一只掐丝珐琅的三脚宣炉,霜儿用一条湿抹布往那面上一盖,两只提了手把子,向香笙道:“你呀,还是尊重他的意思吧,免得人家白白为着你耽心。”说着,便走了出去,顺手就带上了房门。
虽然熏香的炉子已不在了,可那香味总也不散去,他两个枕着徐徐的檀香,睡得非常安适。这一觉醒来,已经天都暗了下去。厨房陈妈来打听过几次,好容易听见屋子里有了动静,便站在门口向里问道:“小姐,饭已好了,是把饭菜给你端到房里来,还是你到膳堂去用?”香笙问道:“是太太叫你来喊我们么?”陈妈答说,太太还未曾起来呢!香笙看见罗玉凰拥着被子睡得正香,没有要起来用饭的意思,便让陈妈把饭菜端了屋里来。
香笙两夫妇用过晚饭,就在园子里散步,碰见水仙,打问两位少爷的情况,水仙说傍晚给他们吃了一点东西,后面又睡下了,太太房里,也是一直没有亮灯。他们逛着逛着,就逛到紫云斋。崇善自从搬进园子,就一直同贵卿住在这里,后来凤姑出生,随着太太在沁心阁住了两年,太太搬回宅子里,她也到了紫云斋,同崇善住在隔壁房间。因此她和崇善的感情,比其他兄长格外亲近一点。香笙领着罗玉凰,来认她这两个表弟妹。凤姑对于罗玉凰,倒是很意外,一点没有害羞,反倒有相见恨晚的意思,很快同他熟络起来,她这个小人,不说则不说,话匣子一打开,便叽里呱啦说个不停。这样一热闹,他们一群人,很晚才各自回屋睡觉。
次日一早,香笙还在睡梦里,就听见崇善打紫云斋前走过,仿佛定在那里喊贵卿,让她给拿书包,马上就要迟到了。那声音非常之嘹亮,喊了一遍不算,还要在那里持续得喊。香笙下了床,预备走出去同他说两句话。正在下楼,崇善已接过书包,一溜烟似的跑走了。贵卿看见香笙走下来,便靠在大门边笑着对她说:“二少爷三少爷昨天挨了老爷的打,三少爷又下不来床,今天就只他一个人去上学堂,格外激动些。把你和姑爷给打扰了。”香笙笑道:“我早已经醒来了,睁着眼睛在床上也无趣。他这副嗓子,我倒很欣赏。”贵卿道:“现在时候还早,你再回去歇一歇吧。大家伙都还没起来呢!”香笙道:“太太呢?”贵卿道:“没有看见太太,不过老爷已经在用饭了。”她伸头向楼上望了望,因道:“姑爷醒了吗?要不要叫陈妈来侍候?”香笙道:“这倒不用。我你是知道的,向来自己应付自己,他也不那么娇贵的。你去忙吧,难得老爷在家,我还要去请安呢。”贵卿应了一声,正要走,她又道:“你等一等。”马上上了楼去,取出三块手帕,叠成方块一样,交给贵卿手上,道:“你不要和我推辞。我难得带一点小东西给你们。这帕子上面的丁香是我自己绣的,你、霜儿和水仙一人一条,当做六小姐出生,我们留个纪念。”贵卿向她会心一笑,道:“香笙,你最好了。那么我就收下啦?”香笙笑着点了点头,复又上楼,把罗玉凰叫醒,两个人盥洗之后,就往堂屋去了。
这一会,李老爷刚刚吃过早饭,正靠在躺椅上,举着一张写字纸在那里看。香笙叫了一声姑父,他从后面探出头来,眯着眼睛,看上去心情很不错,笑呵呵得请他们坐下,特别指出要罗玉凰坐到他的身边来,还把手上的书法,递了给他看,笑着要他品评那幅字。这个时候,李太太正从屋子里走出来,看见罗玉凰和李老爷坐在一处,非常热烈得探讨着,而香笙坐在一边,伸长了脖子,仿佛也很想发言,她笑道:“你们都起得这样早,用过早饭了吗?”香笙站了起来,道:“我正在这里听姑父谈写字,汲取精神食粮呢!因此我倒不饿。”李老爷道:“你看,我真是老糊涂,你们还没有吃饭,我倒拉着你们在这里陪我看书法。咳。”说着,对厨房的陈妈道:“客人在这里,你也不想着主动把早饭端上来。”李太太道:“你这是莫须有的罪名了,人家陈妈可是冤枉。你不发话,谁敢擅作主张?”李老爷笑道:“好了好了,究竟是我的过错。”李太太道:“陈妈,让你熬的龙骨汤好了吗?”陈妈道:“太太,还差一点儿火候。”李太太道:“待会好了,就端到房间里来。”说着,朝崇义崇孝所在的屋子努了努嘴。陈妈会意,点了点头。李太太就踱到崇义房里去,香笙看见,也上楼去探望。
屋子里,水仙坐在床沿,手里边摇着扇子,正在那里犯瞌睡。李太太和香笙走进来,她也没有发觉。李太太向床上看过去,两个孩子睡得很香,崇孝侧身朝里躺,崇义则趴在外延,穿了一条开裆裤,露出黑乎乎的屁股蛋儿,上面撒了些药粉,李太太看见,又是非常心疼。香笙走过去,把水仙手里的扇子一抽,水仙惊醒,看见太太站在跟前,正要说话,太太马上把一根食指拿到嘴边,示意她轻一点。李太太走到房门外边,水仙便跟了出来。李太太问她道:“他们昨晚没有闹吗?”水仙犹豫半晌,道:“只是三少爷闹着说屋子里太热,要睡到凉亭去。我就给他扇风,后面他才睡着了。”李太太看着她红红的眼睛,点了点头,道:“也是难为你了,熬了一夜吧。你去休息,我等下叫人送一点吃的给你。”水仙谢过太太,自回房去。
李太太探过两个儿子,便使金珠去把贵卿找来顶替水仙。这一下总算放了心,便同香笙下楼用早饭。
罗玉凰拿了一个包子,依旧坐在李老爷身边,两个人讨论得热火朝天。李太太听见他们说什么宋徽宗瘦金体一类,笑了一笑,对香笙道:“你看,真是难为人家罗少爷了。”香笙道:“你不知道,他对这些事尤其擅长呢。平常他在我耳边说,我是不够学问去附和他,现在他好容易碰见同道中人,恐怕要探讨一阵子呢。”李太太道:“我们老爷最近不知道从哪里认识一些书法家,成立了一个什么读书会,一群人在一起整天就是写字,生意也懒做了,简直有点走火入魔。”香笙道:“姑父到了这个年纪,能有这样的爱好,那不是好事么?总比抽烟赌钱好许多吧!”李太太叹道:“也只能这样安慰安慰自己了。由他们说去罢,我们吃饭。待一会,我想去苏太太家,很久没有去,不知道凤先怎么样了。”香笙道:“正是这句话,我昨天就想说了。自从去年以来,我就再没看见凤先。心里头怪想的。”于是,她们两个用过早饭,便往苏家去。
刚走到苏家门外,管家迎了出来,给他们一鞠躬。因为是熟客,管家也就懒进去同主人通报,直接做了个请的手势,道:“我们太太正在客厅,李太太您请。”李太太向他点一点头,挽着香笙走了进去。
穿过小小的院子,台阶之上,门扉半掩,那门里隐约传出来女人唧唧嘎嘎不断的说笑声,除过苏太太以外,似乎还有别的女客。李太太定在那里,认真得听了一听,对香笙说道:“你听出来,是谁在里面吗?”香笙道:“我听着像是绿萍。”李太太踩上台阶的一只脚立刻缩了回来,道:“我们回去罢。改日再来。”香笙道:“这是为什么?”
李太太侧目往门里一瞧,心想这会子走了,倒像我怕她似的,于是拉了香笙就推门。
果然,绿萍和苏太太正坐在沙发一处,手里面拿着几张相片子,在那里说笑。
李太太笑道:“大白天的,还掩着门做什么?”苏太太看见,连忙迎了过去,道:“真是稀客呀,是哪一阵风把您吹来的?”李太太道:“我算什么稀客呢,不速之客罢了。来之前也没有和你招呼一声。”说着,把头侧了侧,去看坐着沙发上的绿萍,又道:“这里原来有客呢,我真是冒昧。”苏太太道:“都是姐妹一样,还说这种话,真是。我去你那里,什么时候先和你招呼了?你这是拐着弯骂我!”李太太道:“不和你说了,越说越来劲。”苏太太道:“过来坐。这是我新置的沙发,前天才搬过来,你来给我鉴赏鉴赏?”李太太也就不客气,拉着香笙往沙发另一头坐了下去,道:“你苏太太的东西,还消得我鉴赏?不是好东西,哪进得来这门呢。”苏太太笑道:“你这张嘴真厉害,连带着你自个儿也夸进去了。”大家听了,就是一阵笑。
香笙坐在李太太身边,中间隔着苏太,苏太旁边,又是绿萍。李太太借着同苏太太说话,有意无意,把眼睛就去打量了绿萍。见她脑后垂着一把如意头,那发面两边又贴着浅蓝串着珍珠穗子的秋海棠头花,脸上薄施粉黛,一张小嘴中间略微得点了两点浅红。她身上穿着水蓝镜面缎的短旗袍,露出一截子光溜溜的小腿,脚底下踩着紫色平头绣鞋,整个人一望柔和,看上去倒非常舒适。李太太尽管对她有一点刮目相看,但面子上尽量装作很不以为意,正当这两种思想在心里交替时,不自觉得又哼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