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又到了端阳佳节。这一天,李太太用过早饭,看外边天气很好,领着霜儿在园子里散步。几个男孩子是照例要去看龙舟赛的,这时还早,觉得很无聊,便也跟了李太太在园子里走,先是崇义和崇孝走过来,半晌,水仙也跟了出来看着他们。崇善因见不到两个哥哥,也找了出来,贵卿就跟在他后头,最后是凤姑,她本来是粘母亲的,除了母亲以外,就是最小的哥哥,她见崇善出去了,便也闹着要娟儿牵她出去玩。所以李太太刚刚走到回廊那里,还没清净多一会儿,马上身后就跟了一溜人,几个孩子在一块,又是格外吵闹。尤其就是崇义和崇孝两兄弟。他们两个打一阵闹一阵,吵一阵笑一阵,把园子里的花花草草完全不放在眼里。李太太本来心情很不错,可她叫这两个皮小子吵烦了,心里就憋着一股火。眼见他们在牡丹花丛里打闹,把碗大一朵的牡丹,踢得零零落落,实在可恼,于是停了脚步,沉了脸道:“你们两个!看把这花丛搅得,仔细你们爹知道了,又要打人!”崇义和崇孝对于母亲向来是不怎么害怕的,因此听见母亲训话,只是做了个鬼脸作为回应,从花丛里跑出来,又上别处闹去了。水仙正要追上去,李太太道:“你不要追他们了,由他们去罢,摔了碰了磕了,也怪不到你头上。这两个鬼头,就是找八头牛来伺候他们,也会累趴下。”水仙见李太太动了气,便不敢拂逆她的意思,走到霜儿旁边来。崇义两弟兄这一跑远,跟着凤姑便走上来,牵住了李太太的手。李太太看见这个女儿,稍稍宽慰了一点,脸上也有了笑容。
贵卿牵着崇善,本来是跟在后头走着,她心里搁着心事,很心不在焉,大家都停了下来,她也没有看见。不知不觉得就走在了最前头。崇善由她牵着,只是三步一回头得去看李太太。李太太看见她这个儿子不时得回头望,他走路的样子使他想起崇文,不由得看呆了,刹那之间,一张脸已是泪淋淋的,无意得就把那个背影当做了崇文。想到一个儿子好容易养到那么大,差一点就出人头地了,忽然就离了他,现在不知道人在哪里,正做着什么。他那样斯文又爱干净的一个人,每天也要换洗衣裳,只身在外恐怕没有那个条件了。其实,只要人还在就好,怕只怕人已不在了。没来由得想下去,悲从心起,步子却迈不动了,扶了廊柱,在那红漆的石凳上面坐了下来。
凤姑看见她妈忽然就哭成了个泪人,一个劲得只管撼她的手,嘴里也不说话,也陪着她落泪,仰脸望着她。崇善看见,甩了贵卿的手,跑回来。
霜儿几个丫头不知道什么事惹了太太落泪,全都在那里面面相觑。水仙以为原因必定出在崇义崇孝身上,这样的话,自己免不了有责任,于是站在旁边,垂了手,犯人似的等候发落。霜儿向水仙说道:“你快点回去,打两条热毛巾来,给太太擦一把脸。”水仙退下去了,她又道:“太太,二少爷和三少爷虽调皮了点,人终究不坏。有一回,我看见他们把一只老母鸡抱着要上树,我走过去问他们这是干什么,你猜他们怎么说。他们说不小心拿弹弓把鸟妈妈打死了,鸟窝里几只小鸟没有了妈妈,所以要赔人家一个妈妈呢。我看出来,两位少爷是很慈悲的人呢。”霜儿这番话,把李太太给逗笑了。李太太道:“你这个丫头,讲笑话真是有一套一套的。”霜儿道:“人家说的是真话,并没有编故事呢。这事黎叔也知道,三少爷上了树下不来,还是黎叔给他抱下来的。”李太太道:“我这两个不争气的儿子,对他们我也没有什么别的愿望,人不坏,平安,那就很好了。”霜儿道:“太太说的话,观音菩萨在天上都听着呢。”李太太也就刻意地不再去想崇文,把全副精力去赏那些开得非常热闹的牡丹花。眼前热闹归热闹,总有一点不圆满。在那里坐了没多久,觉得很无聊,水仙捧了热毛巾来,李太太擦了把脸,这个时候,黎叔来通报说,外面苏太太来了。
李太太因为方才哭过,眼睛红彤彤的,就这样见客不大方便,急忙要回房去补一补粉,便让黎叔领苏太太到堂屋坐着。
走出房门,还在楼上就听见崇善和苏太太说话。苏太太道:“善儿,你忘记干娘了吗?”崇善道:“不会忘记,干娘总给我带好吃的。”苏太太道:“善真是很乖。”然后就是一阵刺啦刺啦的声响,李太太转出来,正看见崇善站在那里拆一个包裹,把外边那一层栗色的油纸,撕得碎碎的,顺手便往地上扔,包裹里头,又是花生糖酥又是小蛋糕。她扳了脸训道:“人家的东西,你怎么伸手就要拆。”崇善听见训斥,扁一扁嘴,把手缩了回来。苏太太道:“你不要训他,这本来是我让他拆开看一看的。”
李太太笑道:“你不要老这么宠着他,他现在对于我这个做娘的,是很不以为然了。”苏太太笑了一笑,从桌上拿了一个小蛋糕,就递给了崇善。崇善向李太太望了一眼,只是不敢接受,背了手很严肃得站在一边。苏太太道:“妹妹,你真是太严厉啦,把孩儿都吓坏了。”李太太道:“他父亲常常说,这孩子从小就得教他礼仪道德,等到过了始龀,你再和他说什么也没有救了。我那老二老三就是个失败的例子。善儿,你看你扯的这一地纸屑,风一吹满屋子都是,你丢的,你就捡起来吧。”苏太太正要说话,李太太又道:“贵卿,你不要帮忙,让他一个人做。”苏太太本来有一句话,便咽了回去。崇善只得乖乖得蹲在那里捡纸屑,捡了一点儿,走过去交给贵卿,由贵卿拿布褂兜着,他再回去捡。苏太太坐在那里,见崇善蹲在自己脚边默不作声,心里就有一点恼,觉得李太太无非是故意要做给她看,让她知道自己毕竟只是个外人,没有干涉崇善家教的权利。可怜自己膝下无子,人家就是抓住了她这项弱处,她又能怎么办呢。只不过一张热脸贴了人家的冷屁股罢了。
可是她这一趟来,本来是有事的,因此不得不把话头引到那一方面去,便道:“妹妹,我们是好久没有玩在一处了。听人家说你又添了一位千金,我倒没有见你大肚子,怎样孩子就生出来了?”李太太道:“这一向瞎忙,因此抽不开身到你那里去。孩子生出来,也没有办满月酒。我家那位先生更是业务忙,成天的不着家。”苏太太笑道:“你不来我还没有什么,只是这么久不见我这干儿子,怪想的。说起来,快一年没见,善儿个头真大了不少。”说着,便把崇善揽在怀里,很慈爱得抚摸他的头发。李太太道:“他到了年纪,年后我们就让他跟了先生了。一般的日子,他都跟着先生在学功课。”苏太太道:“哦?那是一件大事啊。崇善如今也上学堂啦?”崇善听见,从苏太太怀里钻出来,很郑重得给人家点了点头道:“是呀。我的先生叫蔡佑民。”李太太道:“你怎么总这样直呼先生的大名?难道先生没有给你教过礼数吗?”崇善很委屈道:“教过。先生说‘父母呼应勿缓父母命行勿懒父母教须敬听父母责须顺承……”他说着,一板一眼得背诵起来,苏太太和李太太坐在两边,笑盈盈地望着他诵下去。直诵到“物虽小勿私藏”,下面的却不记得了,急得抓耳挠腮,反复只诵这两句。苏太太笑道:“真是很难得,我看善儿肯定是先生一位得意的弟子。我没有见过哪个小孩,背《弟子规》背得这样流利的。就是我,我也背不下来。”崇善听见夸奖,一张满月似的脸立刻绽了开来。李太太道:“你这样夸他,他更要不知道天高地厚了。我听说蔡先生第一堂课,首先是教《弟子规》,他跟了蔡先生这几个月,还是只能背这几句,没有什么值得夸耀的。”崇善不服气道:“妈,二哥三哥连一句都背不了呢!”李太太道:“你二哥三哥不争气,你和他们学什么?你大哥功课那样厉害……”话没有说完,便打住了。当时李家丢了一位少爷这件事在南安府闹得沸沸扬扬,苏太太肯定也知道这事,为了不让李太太伤心,赶忙岔开话题:“妹妹,不瞒你说,我今天来,也是有事。”李太太道:“我们姐妹一样,还客气什么。你请说罢。”苏太太道:“是这样,我先生这两天就要回来。下一个星期,他预备接我到赣县去住几天。我想着,带我这干儿子去见见世面。”崇善喜道:“那是什么地方?”苏太太道:“那自然是个好地方啦。那里有许多高楼,饭店,那里面好多吃的,你还没有见过呢。”李太太道:“他如今是上学堂的人啦,先生那里恐怕不好说话。”苏太太道:“请几天休,那有什么要紧,实在不行,我去请那位蔡先生通融通融。”李太太道:“假使先生那边通过了,还有一桩,他这个孩子认家,到那么远的地方,总是不习惯的。到时候哭闹起来,真怕扫了你的兴。”苏太太道:“若是他真的不习惯,哭起来了,我立刻就把他送回来。这总可以吧?”李太太道:“你带他去,实在是一个大大的麻烦。我看还是算了吧。”李太太向崇善道:“善儿,你想跟干娘到城里玩几天吗?城里头哪有好吃的好玩的,干娘都带你去,让你大饱口福,怎么样?”崇善虽然年幼,“大饱口福”那几个字还是听懂了,一边砸吧嘴,一边重重地点了几下头,喜道:“要去!要去!”李太太道:“你看他,听到吃,简直六亲不认了。我是不肯惯他这一点。”苏太太道:“他是个小孩子,小孩子不管吃,还能管别的什么?能吃能睡,才能长大嘛。”李太太还要同她辩驳,那堂前天井上方窄窄的一点天空,忽然得亮起一道长长的闪电,接下就是轰隆隆震耳欲聋一声雷鸣,苏太太道:“不好,看样子有一场暴雨。我得先回去了。”李太太还要留饭,她推脱了两句,也就拉着天青走了。李太太一直送出大门口来。
她刚刚回转了身子,顷刻间就是大雨如注,那低暗的天,同早晨又是两副样子。李太太由霜儿给她擎了伞,还是落了个衣裳尽湿,走到半途,却见崇义和崇孝还在大雨中间追跑,她扯了嗓子喊他们过来,两个人只是装作听不见,反而跑远去了。李太太只觉得一早起仿佛事事不顺心意,然而一桩桩一件件想过来,又是没有办法,不能够说就怪在谁的头上。就是两个儿子不听话,自己这个做娘的也担着非常大的责任。这样不由得又想到大儿子上头去,越想越愁,加上身子淋了些雨,整个人愈加恍惚起来。
霜儿半扶半引得,好容易把太太引到了上房,丫头们都不在,只有老爷听差银珠在这里,便叫了他去打一盆热水送到太太房前,这边又伺候太太换了身衣服,银珠这时便打了热水立在外头等候。霜儿道:“你把水盆放在门口就好了。”太太道:“是银珠吗?”银珠答应了一声,太太问道:“金珠这会子在哪里你晓得吗?”银珠道:“早晨我看他拿了笤帚簸箕往沁心阁去了。”太太道:“你去找他,让他先把手上的事搁一搁,你们俩把二少爷三少爷押到我这里来。”银珠道:“二少爷三少爷不是看划龙船去了吗?”太太道:“你看不见吗?下这样大的雨,哪里还会有什么划龙船了?”银住忙道:“是的是的。”太太道:“霜儿,你去和几个丫头知会一声,就说是我的意思,把少爷小姐们看好了,什么时间雨停了,什么时间才可以给他们出门。”霜儿应了一声,便也退了出去。
银珠本来得了这样一个差事,就有点不知所措,听见太太把霜儿也支使出来了,他走到楼梯口,却不急着下楼,等霜儿也走出来了,忙给她问道:“太太这是什么意思?两个少爷犯了什么事吗?”霜儿道:“要说犯事也没有,只不过太太今天心情不大好,两个少爷又格外得不听话。方才太太在园子里走,大雨里头,这两个小祖宗也不说避一避,浑身淋了个透湿。这会子也许还在雨里哩。”银珠听了大有不悦,扁了嘴道:“真是个好差使。”霜儿道:“你不要不识好歹,我们几个下人中间,就数你最清闲,少爷小姐你几时带过?什么脏活累活又都是人家金珠给干了,你不是在房里睡大觉,就是在园子里瞎晃,老爷又成天的不着家,十天半月也给你派不上一件活,你倒好,真把自己当大爷了?太太好容易使唤你一回,你摆脸子给谁看呢?你要是不愿去,我给太太说一声。”说着,就扭了身子,装作要往回去的样子。银珠连忙扯了她的袖子道:“好姐姐,你训得对还不成吗?我并没有说我不愿去呀,你不要生气,都是我的错,我自扇耳光,你看好不好。”霜儿噗嗤一声笑道:“谁要看你扇耳光,于我有什么好处。”银珠道:“那么由你来扇。”说着,便伸了右脸上前,努着嘴道:“随你高兴,想扇几下就扇几下。”霜儿笑道:“我还一堆事呢,没工夫和你在这贫。你快去把二少爷三少爷找回来,那我就高兴。”银珠笑道:“好勒!霜儿姐派给我的活,我是最乐意效劳!”说着,一阵风似的跑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