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姑百日那天,李老爷设了家宴款待亲朋,亲戚之外,只请了万太爷、杜二叔和喜儿。苏太太原是收了贴的,无奈碰巧前一天有上海来的她姐姐一家人来做客,抽不开空,使天青送了对金镯子、金项圈和一封礼金来。李家孩子们往学校请了一天假,义、孝两位简直放了疯似得,在花园子里胡乱冲撞,崇善穿着栓银铃的虎头鞋,也跟着疯跑。崇文端坐在花园门首帮着黎叔在礼帖上记名,丫头们忙着看顾少爷,还要给太太娘家来人七婶八舅安排住所,伺候茶水,一个身子恨不能分开使。
香笙在太太身边照料,霜儿得空去帮绿萍摆桌放凳。霜儿细细看她,发现她今天好似格外不一般,见她特意描了眉,画了胭脂,一张小嘴儿红红的,比平常生动许多,便打趣她:“今日要见什么人,打扮得这等俊俏?”绿萍啐她一口道:“呸,休看扁了我。谁配我为他打扮来?”霜儿道:“我听太太说,苏太太家来了上海的客人。”绿萍道:“你倒蛮空,打听起人家的事来了。”霜儿道:“你不要急,听我说完。天青昨天送礼来,我看她不对劲,这冷天的,穿了件水蓝旗袍,打扮得花枝招摇,我就问她:‘是不是苏太太要把你许配人家了?’她红了脸,也没说什么。你说她是为什么来!”说完嘻嘻直笑。绿萍想了想,忽然想通了理,追了她骂将起来:“你这个贱坯子,谁给你胆子作起我的梗来——”两个人嬉闹作一团。这时候,黎叔走过来,喊绿萍道:“绿萍丫头,还在这里胡闹,杜二叔寻你哩。”绿萍气喘呼呼问道:“他在哪里?”黎叔道:“你手头上活先放下,跟着我来。”
黎叔领她到了花园门首,见杜若和喜儿立在那里看崇文少爷写字,绿萍走了几步便停下了,向那门首喊问:“杜二叔,有什么事?我那边还有活。”杜若走前来,递给她一个纸包,道:“上回许诺赔你一条新裤子。不知道你的尺寸,你试试先,大了小了告知我,我拿店里再改改。”绿萍道:“上回那裤子,我自己补过了。现在我不能要您的东西呢!”杜若道:“哎呀,叫你收你便收着嘛,以后若有什么事拜求你,也方便些。”说着故意紧盯着她不放,看得绿萍心儿砰砰直跳,臊红了脸道:“我一个小丫头,能让您杜二爷拜求什么事。”杜若软声细语贴近她道:“拜求你的事多了——到时候不要推辞才好。”绿萍羞得头埋到胸前,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扭捏了半日,听见李老爷喊杜二叔里边去了,才迈步往院子里,将那纸包藏在床褥下边。
李太太在沁心阁厅下,陪着乡下来的娘家人说话,大家都特意避开谈论半年前她小妹的死,倒是有一个不知轻重的女孩,是她表嫂的女儿叫做全花的,前年招了门女婿,今年开春生了个女娃,也抱来了城里临世面。大家正说着恭喜的话,她大喇喇得问:“表姑,我那小表妹过继在哪家?她出生时,我还赏过她一口奶呢!”被她妈挤眉弄眼拉扯在人后边,大家伙都看着她。李太太道:“过继在李老爷一个没生养的亲戚那里。”全花妈为了圆场,赶着叫大伙起哄抱出凤姑来瞧,香笙进房去,给那小丫头裹了一件貂绒毯,抱出来给大伙看。全花妈看见那娃娃白蚕也似得手臂上两只金灿灿的粗壮的镯子,肥短的颈项间圆盘大的金项圈,不觉瞪大了眼伸手去摸,问道:“这娃娃的镯子圈儿,镀的可是金?”把香笙笑得出了泪。
李太太道:“这是叫金店里打的——哦,差点忘了,”她转问翦婆道:“给苏太太家预备的八个红鸡蛋煮好没有?”翦婆道:“煮好了,还在炉子上温着。”李太太把香笙叫到近前,附耳向她道:“累你午饭前去一趟苏太太家,把红鸡蛋送去。还有我房里衣橱地下有个小黑檀木匣子,你也拿去,要亲自给到她手上。里头装着凤姑这些物件的钱。”香笙便照她吩咐去了。
香笙走到苏太太大门首,掀了铃,出来开门的不是管家,倒是一个穿着花格子毛线衣吊带裤,皮鞋擦得油儿亮,挺拔英俊小伙子,那小伙子上下打量了香笙一通,见她穿着灰蓝对襟棉袄,军绿的筒裤,红袜子黑布鞋,手上挎个篮子,上面盖着的花布露出一角,篮子里装着鸡蛋,他说:“你去别家问问,我这不买鸡蛋。”
香笙被他一句话气得不行,回道:“谁要卖你鸡蛋!你是什么人?这里不是苏太太家么?”
他说:“哦,是的。你找苏太太?苏太太今天一早往丫山庙里去了。还没回来呢!”香笙也不拿正眼看他,径自走了进去,见院里摆了一张藤椅,旁边一个小圆桌上放着咖啡、报纸,她不客气地坐在藤椅上,把篮子连同黑木匣往那小圆桌上一放。
小伙尴尬地走到她面前,垂手站定了,问道:“请问小姐是哪家的姑娘呢?找我们苏太太有什么事?”
香笙道:“我是对过花园李老爷家的,今日我家小姐做百日酒,太太差我来给你们太太送红鸡蛋。”
小伙微微笑道:“那么等苏太太回来,我替你转告她就是了。还有别的事么?”
香笙道:“当然有别的事!”看了看他,又道:“你是什么人,怎么苏家人都不见了,偏偏你一人在这里?万一你是个贼呢?我干什么相信你?”
小伙又好气又好笑,“小姐,您见过我这样的贼么?我管苏太太叫姨妈,是从上海来的。你若找苏太太,您下午再过来,今天丫鬟们放假了,只剩我和一个奶娘在这里。”
香笙道:“我管你是从哪儿来的。我就要在这里等苏太太回来。”
小伙还要说什么,忽听得房内哇哇的婴儿哭闹声,他还没反应过来,藤椅上坐着的那位小姐噌一下蹿了起来,抢在他前头,一溜烟跑进房内去了。
香笙跟着李太太来看过凤先丫头几回,因此轻车熟路地找到凤先的小房间,把凤先从摇篮里抱起来,发现她溺了尿,左右寻奶娘不见,这时候,苏太太那位外甥名叫钟建平的,才上楼来,看到香笙熟练得抱着孩子哄着,扭头问他:“奶妈子呢?孩子溺尿了,净尿布放在哪里?”
两人在楼下茶房找到奶娘,奶娘坐在炉前盹着了,炉子里的水几乎烧干,香笙叫醒她,她吓得直哆嗦,香笙说:“你不必害怕,我不告诉你主子。你寻了娃娃的尿布来,再给她找件厚点的干净裤子。”
钟建平在一旁看着香笙给小孩换尿布,喂她吃了米糊糊,又哄她睡了,越发觉得这姑娘真是美丽而可爱。在他的生活里,可从来没有出现过这样的女孩,穿着粗衣布裤,脸上不施粉黛,却干净无瑕,气质出众。他看惯了有钱人家的小姐,成天绫罗裹身,浓妆艳抹,说话娇滴滴的,却一点也无可爱。唯独香笙这样乡土的女孩,又这样靓丽,乡土得优雅,乡土得与众不同,他从来也没遇到过。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苏太太直到午饭时间,才领着另一位美丽的太太回来了。香笙把木匣子交到苏太太手上,说明来意之后,要告辞回家,苏太太让建平送她出门,香笙说:“不用麻烦的。”钟建平送她出了大门,香笙走得快,也不理他。他跟着走到大街上了,对她说:“我叫做钟建平,还不知道你的名字。”香笙道:“我家里是姓“卖”的。”钟建平道:“哦,是麦小姐。”她偷笑着飞快得走到马路对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