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听到院内传来脚步声,心想是不是那谢离回来,开门便出。
只见谢离挎一个箱子,在外边领进来一个髭须皆白的驼背老者,看样子足有七十多岁,一脸绿豆大小的麻坑要人极不舒服。后面还跟着一条土狗,浑身半长的黑毛,只一双眼睛上边两点白星。谢四九从屋里迎出来,说道:“这么快!善先生来就好办啦。”那老者嗓音如铁:“正巧碰到他,好办不好办诊过才知。”瞄一眼秋白,便不再看。谢离朝秋白摆摆手,进了屋子。
秋白只得又返回屋内,心中思绪万千:“不知谢大哥的妈妈到底是何许人。她必然读过书的,只不过不知缘何在此处守却田园。而我与她就似早已见过数面一般,只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这便是一见如故罢。但她对我冷若冰霜,甚或颇有敌意,不知何故。是了,初次见面,还没道出原委,自不能要人家一上来便嘘寒问暖。”如此想来,心中略觉释然,转念又想:“不过这般冷淡,却也着实不知所以。她与谢大哥是为母子,但脾性却如此不同。再看这夫妻二人,一个淡雅清新,镌着半丝傲气,另一个却粗陋颟顸,带着些许俗气。他们本应冰炭不投,怎地结亲生子?谢大哥长相随他妈妈多些……”
又想起爹爹妈妈不知身在何方,心中又念道:“他们定以为我已不在这个世上,那我在这世上虽有亲人,却与无亲无故没甚么两样。如此说来,此时此地,这谢离岂不是我最近的人啦?他无缘无故便答应救我,却也……”
约莫过一盏茶工夫,听那三人出门,秋白忙起身贴在门口。少顷,但听谢离叫道:“娘,我饿!秋姑娘——”
秋白听见谢离唤她,心中一阵翻涌,几欲落下泪来,拉开房门,颤声道:“谢大哥,我……我在这呢。”谢离道:“刚才就知道妈妈让你住北屋,嘻嘻。”谢四九正从外面走进屋来,好像要问些甚么,见了秋白,话又缩回。秋白盈盈俯首,口中说道:“见过谢伯伯。”谢四九神色间甚为尴尬,答道:“哎……见过见过。”
叶千千挑床被褥,正欲去送与秋白,来到堂屋,但见三人旗杆也似的立在那里,便道:“离儿,方才你善爷爷怎么说的?”谢四九一见叶千千,宛若见到救星一般,抢道:“善先生说不碍事,留下几服药,说五日便可活动,半个月就会全好啦。”说着朝厨房走去,“离儿刚才说他饿,咱们吃饭罢。”谢离一听要吃晚饭,兴致大起,问道:“娘,咱们今儿个吃甚么,这又多口人,可够么?”说着看秋白一眼,秋白蓦地低下头去,看着自己的缎子鞋尖儿,蚊声道:“谢大哥,小女子原不该如此不加自重,夜宿别家,只因事出有由,着实万不得已而为之。”谢离忙道:“秋姑娘,你这是哪里话,怎也文绉绉的。不是忘了罢?你不说我去哪里你便去哪里么,如今我回得家来,你理所应当要与我一起回家的呀。”
秋白自不会忘记,她这番话似对谢离而讲,实是说与叶千千,叶千千岂能不知?她走到秋白面前,平平道:“方才不是安排了你的屋子,要你且将就一夜么,怎么又提一遍?”将手中物事递与秋白,“咱们这比不上大户人家,这些东西可就委屈姑娘了。你先带回屋去,收拾一下,我看你也饿了,待会咱们吃饭。”见秋白回屋去,又对谢离道:“那人能吃东西么?”谢离道:“善爷爷说他戌时服药,便会醒来,不过又会睡去,要说到吃东西,还要待后日清晨。”
当晚,四人在堂屋支起饭桌,围在一处吃晚饭。秋白见很多东西之前莫说吃过,见也没见过,俱是些粗米饭,淡菜汤,只有些野物倒是尝过。谢离一会儿夹菜,一会添饭,忙得不亦乐乎,叶千千劝道:“也不问人秋姑娘吃不吃得惯,就生添给人家。”谢离道:“定是吃得惯的。”秋白道:“姨姨做的饭菜可口得很,好吃着呢。”叶千千笑道:“真是说笑,乡下人的饭菜,怎比得了城中的人家,不过秋姑娘喜欢就好。”谢四九道:“离儿,到这时就告诉爹爹妈妈怎么一回子事罢。”
谢离拍一下后脑道:“不说倒给忘啦。”秋白忍不住一笑,心道:“看来谢大哥这‘不说倒给忘啦’说的却是熟流。”谢离见秋白发笑,更来精神,便眉飞色舞地说起事情原委,时不时看看秋白,等她点头印证自己所言非虚,秋白当然极为应合,有时不待谢离看她,便自点头。谢离说到兴处,手舞足蹈,只听得谢、叶放下碗筷,目不转睛,细听端的。
待到谢离讲完,谢、叶对视良久,默默无语。约莫半晌,叶千千道:“做梦……下咒……离儿,你就蒙我俩罢。”谢离本还在兴头上,听妈妈这样说,登时身子矮下去,嘟囔道:“我没撒谎,你放心罢,我没事。”叶千千道:“那场面太过凶险,爹爹妈妈怎么放心?”谢四九道:“娘子,今日有客人,莫要再说。”叶千千闻言旋即作罢。谢离暗暗朝秋白吐吐舌头,做个鬼脸。秋白心头一凛,因她家中父亲与哥哥举手投足间无半个与这谢离相似,而佣仆厮役中的男子见她面均是侧首低头,自不敢与她说笑,这谢离倒是无拘无束,百无禁忌。
叶千千看一眼秋白道:“秋姑娘,听离儿的话,你二人似梦到同一人?”秋白道:“这是谢大哥猜的罢,我也不敢坐准。”心想:“看来这谢家乃是这个姨姨掌事,甚么都得这个姨姨拿主意,问甚么也由她来问,而这谢伯伯倒似甚么也不管一般。”
叶千千又道:“九哥,你看这是怎么回子事?”谢四九道:“娘子不知的事情,我更不知。世间如此之大,巧合的事也是常有的。”叶千千道:“离儿,那这个肖帮主因何被人追杀,那梦中人没和你说么。”谢离道:“那倒没说。”说着眼望秋白,秋白道:“也没与我讲,他只说到时岳阳楼外自会一阵大乱,要我趁那沈家的人都在聚精会神之际,便即逃走。”叶千千道:“他正躺在咱们家中,不知是福是祸。”谢离道:“没人看见我抱他回家。”叶千千嗔道:“你怎知那城中无人认得你?”谢离听言觉得甚为有理,便低声道:“那两个衡山好汉却被那恶人认出家数,不知眼下如何?”叶千千道:“人家学武的高人,你怎和他们相比?”谢四九道:“离儿这也算是侠义心肠,莫要怪他啦。”
叶千千听到谢四九开口,言语便登时软却,说道:“九哥,你就护着他,他胆子才这样大。若是侠义心肠还好,只怕是不知深浅罢。”抬起右手,将两鬓的头发拢到耳后,一双妙目含情脉脉地望着谢四九。秋白心头登时不知被谁掐了一把,暗念道:“方才只为一场误会,看她言语之间不乏严厉,但这谢伯伯只消一句话,便似按住她脉门一般,只管俯首贴耳,还真是一物降一物。”
谢离问道:“秋姑娘,你没事罢?”秋白这才“嗯”道:“伯伯、姨姨、谢大哥,若再没甚么事,我想先去歇了。”叶千千道:“你也累了一天啦,快些去罢,明日你伯伯去打探打探。”秋白便起身离去,待推开那屋门,直觉一团乌黑,忽见两个人影映在对面墙上,不禁大骇,一看却都像自己,就听身后有人说道:“忘记与你掌灯啦。”回头见叶千千端着两盏油灯,忙接过一盏,方要道谢,叶千千转身已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