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戈听着他叽里呱啦的和人搭着话,也听不懂他们在聊什么,只能盯着那些被兵丁驱赶着出城的穷苦人看。
就见那些穷苦人里,好多都是妻儿老母一大家子,大都瘦的没个人形,许多人的头上还插着稻草……
他们或抱着破破烂烂的铺盖卷、或推着堆满了老旧家具的独轮车,走一路、哭一路。
“呜呜呜”的悲泣声,就像寒冬腊月间的夜风呼啸声,听得人心头发慌。
不一会儿,方恪就结束了答话。
杨戈迫不及待的一把攥住他的衣领将他拽过来:“怎么一回事儿?”
方恪低垂着脑袋,低声道:“他们也不说清楚,只知道,官府从五六天之前,就开始大规模的驱赶城里乞讨、卖儿卖女的穷苦人家……”
杨戈愣了愣,不可置信的道:“冲我?”
方恪不敢看他的眼睛:“若近期无有其他上差抵达江都的话……应当就是冲您。”
杨戈气笑了,强忍着怒意低低的骂道:“我他妈又不是钦差,他们防我干嘛?我还能一刀一个把他们全宰了?”
方恪偷偷看了他一眼,小心翼翼道:“好教您知晓,咱们绣衣卫通常极少如此大张旗鼓的穿州过省,如此穿州过省,必为大案……”
杨戈使劲儿挠了挠额角,暴躁的骂道:“别他妈什么脏水都往我头上泼,是他们屁股有屎、做贼心虚!关我屁事!”
方恪连忙应和道:“是是是,是他们屁股有屎、是他们做贼心虚,和您半个铜钱的干系都没有,您可千万别啥事儿都往自个儿头上揽!”
这一番话,他说得格外的诚恳。
也说得格外的心惊肉跳。
有时候,他都埋怨自己……吃饱了撑的,知道那么多干嘛?
杨戈使劲挠头,挠得好几日没洗的脑壳头皮屑跟雪片一样乱飞。
但最终,他也只能暴躁的低声骂上一句“草泥马”。
此时此刻,他竟也有了和雷横一样的感悟:这大魏,是真他娘烂到骨子了啊……
方恪不敢顺着他的话往下接,只能推着他往城门洞子里走:“咱先进城、先进城,找个能吃饭的地儿,边吃边说。”
二人进了城,很快便寻了个能吃饭的地儿落下。
只可惜。
扬州的饭菜难吃。
这口恶气更难吃。
杨戈强忍着烦躁吃了几口菜后,便忍不住一巴掌将筷子拍在了桌上,拍得碗筷乱飞:“去他妈的,这都是什么破地方!”
他的话,引得周遭食客纷纷对他怒目而视,还有几个穿着绫罗绸缎衣裳的富家子弟,面色不善的撸着袖子就站了起来。
方恪见状,抄起倚在身旁的长刀,站了起来亮了一个拔刀的姿势。
怒目而视的,瞬间收回了愤怒的眼光。
撸起袖子的,也顺势划起拳:“五魁首啊……”
杨戈看着他们,忽然醒悟:就这点血性,却也配得上他们所经受的苦难。
都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果真有一定的道理。
他忽然就不气了,面无表情的重新抽出一双筷子,继续捡着能吃的饭菜送入口中,慢慢咀嚼。
“先按照原计划行事。”
他边吃边轻声吩咐道:“若有变化,再作计较。”
方恪松了一口气,端起饭碗大口大口的往嘴里扒拉饭菜。
杨戈见他一点都不挑嘴的模样,忽然想起一事来:“先前大东家来这边办事,最后是如何处理的?”
方恪的筷子一顿,嘴里含着饭菜,不知所措的看着他。
杨戈纳闷道:“问伱话呢!”
方恪苦着脸,含含糊糊的答道:“干了一批、打了一批、扶持了一批。”
杨戈服气的挑起一根大拇指:“高明!”
方恪抻着脖子咽了嘴里的饭菜,低声道:“那回和咱这回儿,可不一样,那回大东家可是拿着账本过来的,无论怎么办,家里都会给他兜底,咱这回儿……可没账本啊!”
杨戈:“尽本分而已,要什么账本?再说了,不应该是我们给上边送账本吗?”
“不一样、不一样!”
方恪摇头如拨浪鼓:“小事当然是咱们自己看着处理,完事儿了再把账本送上去,这种大事,上边不发话,咱们可万万不能乱轻举妄动……办好了咱们没功,办砸了咱们可就成交代了!”
杨戈捡起一片绿叶菜送入口里,加重了语气说道:“咱们只管尽本分、只管交账本,至于结果如何,家里边自己作决定!”
方恪还是摇头:“您就听咱一回吧,这里可不只是您看的这么简单,很多做大生意的大商贾老家都在这里,这里的生意也是很多大商贾的钱袋子,咱们要强出头,他们绝对会齐心协力按死咱弟兄!”
听着这似曾相识的言语,杨戈忍不住笑了笑,缓声道:“我知道你很急,但你先别着急,听我问你两个问题。”
方恪:“咱听着呐,您尽管说!”
杨戈放下筷子,不紧不慢的问道:“第一个问题,这笔买卖比之先前那笔买卖,孰轻孰重?”
方恪愣了愣,老老实实的点头道:“那肯定是先前那一笔更重!”
杨戈:“那为何上一笔买卖,他们都没能按死我?是他们不想吗?”
方恪不得不承认:“上一回的确是您技高一筹……可俗话说得好,久走夜路必撞鬼,您不能回回都拿身家性命去搏啊!”
“这就是第二个问题了。”
杨戈慢慢抱起两条胳膊,认真的问道:“你知道我现在是什么境界吗?”
方恪愣愣的点头:“知道啊,您现在是真人啊!”
“真人?”
杨戈第一回听到这个称呼,觉得很有趣,又很贴切:“那你知道,我先前是什么境界吗?”
方恪继续点头:“知道啊,气海境啊!”
杨戈笑了笑:“是啊,我气海的时候受他们这口腌臜气,我真人了还受他们这口腌臜气,那我不是白真人了?”
他并不是要做什么裱糊匠,他对赵家人又没什么特殊的感情。
他依然只是想做他能做的、力所能及的,让自己心头干净一些。
也是在此时此刻,他才终于明白,为什么自己从洪峰过境中悟出的那一刀,始终缺了点什么。
原来,他并不是真正的无所畏惧,也没有洪峰过境的那股子无坚不摧、一去不回的刚烈决绝之气!
既然有畏惧。
那就打破畏惧!
既然有恐惧。
那就战胜恐惧!
‘那一刀,就叫一去不回吧!’
杨戈在心头自言自语道:‘反正,也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