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河与海相撞了五万年之后,巍峨的神山被敲打成一块无坚不摧的顽石。
第六十二万节台阶,最善飞的雄鹰向她道别。
传说在大陆的南部有个伟大的王者,他带着孱弱的人类战胜了严酷的自然,当最后一片平原被他插上旗帜,万千人民欢呼雀跃,无休无止的祈愿和祝福将他的血渲染成金色,从此,他再也不会畏惧苦寒和饥渴。
在他向时光妥协,弥留床边之际,最初的王者握着妻子的手,将那百姓的渴盼传承给他的子嗣。
第三百六十五万节台阶,地面上的狂欢已经结束,星星向她招手,大陆只剩下一个光点,仿佛在劝她回到家乡。
传说在大陆的北部有群魔族,他们青面獠牙,无恶不作,他们的王最是猖狂,以孩子和少女的鲜血为食。
第六千七百五十四万节台阶,她没看到美丽的月神。
当,魔王开始觊觎南方的丰饶,凌虐大地。
第一亿五千六百万节台阶,她也没直面烈日的灼烧。
当,魔王企图撼动高山的雄伟,畅饮美酒。
第四十六亿八千二百四十万节台阶,高天仍未给她答桉。
当,魔王妄图挖出巨树的根基,夺走生命。
第一百六十二亿七千六百三十三万节台阶,她望见世界的基石摇摇欲坠。
无匹的勇者会在露水积成大海之时诞生。
第五百三十一亿三千三百二十二万节台阶,她挥手向星辰道别。
勇者会打败魔王,拯救一切生灵。
第七百五十四亿八千八百八十二万节台阶,浮于世界表面的尘埃第一次感知到精灵的呼吸。
勇者会蹂躏恶魔,让它们恐惧。
第一千四百三十二亿节台阶,她成了苍白唯一的消遣。
勇者会扯下魔王的心脏,放到永不褪色的黑瓦罐里浸没。
第三千九百亿台阶,她终于发现一切都在下坠。
只为能让魔王知晓毁灭与失去的痛苦。
第八千六百五十亿节,她只剩下一根树枝,一枚石头,一个瓶子,一只瓦罐,一把剑,她无奈,只能抱着它们前进。
传说,神怜悯世人,愿意给他们重来的机会。
第九千九百九十亿节,她依然保持自我。
只要有人能在世界的最高处。
第九千九百九十五亿节,她始终铭记。
种出最高的树。
第九千九百九十六亿节,她不再遗忘。
建成最高的山。
第九千九百九十七亿节,她否定现实。
念最壮丽的诗。
第九千九百九十八亿节,她依然炽烈。
行最伟大的事。
第九千九百九十九亿节,她仍有躯壳。
那神就愿意赐给世人一片,最丰饶的沃土。
九千九百九十九亿九千九百九十九万,她抱着树枝,石头,瓶子,瓦罐,剑。
供他们享乐。
九千九百九十九亿九千九百九十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七,她的心魂仍然是这个世界唯一的光。
九千九百九十九亿九千九百九十九万九千九百九十八。
让他们生息。
九千九百九十九亿九千九百九十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
从此这片大陆再无饥渴和苦难。
一万亿。
所有的结局。
只会有。
幸福和挽歌。
她,到了。
她所剩无几,但是,她到了。
阶梯的尽头,是上下倒转的天空。
海浪与云端交汇,天地间只剩下洁白的宁静。
她挣扎着,抱着树枝,石头,瓶子,瓦罐,又提着剑,狼狈的,前进。
她终于还是到了。
她将树枝扔进一池清澈的泉。
她将石头栽到一片肥沃的土。
她将瓶子里的血滴入一阵和煦的风。
她将瓦罐里的心填往一堆青黄的叶。
她还持着剑,但,她抬头,终于见到了一切的源头。
它。
它是故事的载体,是起源的序章。
它是神明,亦是你我。
人类在诗画中总是叛逆地将神明描绘成不懂爱恨的铁块,可有那么多旅人和歌者都在它的怀抱中永远睡去,它又为何会不懂那些恩怨纠葛呢?
“你来了。”
过了许久,它还是叹息着,看着周遭升腾起的大树和高山,对她这么说道。
“这不是我为你安排的结局,埃尔拉。”
你都成长到可以离开这片大陆,当一个所有造物都羡慕的穿界者了,为何非要这么做?
它惋惜,但还是打算兑现诺言。
这片大陆的确需要新的山,新的树,新的湖,新的海。
“埃尔拉,永远不败的埃尔拉,拯救了所有人的埃尔拉,在最后,你也要为了拯救魔族人把自己燃尽吗?”
埃尔拉知道,北方需要一片澄澈的沃土。
她看着远方的山和树,又闭眼,仔细倾听风中蕴藏的永恒与诗。
埃尔拉知道,埃尔拉都知道。
可埃尔拉手中还握着剑。
可埃尔拉,也知道,北方需要的是沃土和天湖。
但魔族人需要的,永远是它们魔王的承诺。
所以埃尔拉只是闭上双眼,在它的不解中,对着远处的山和树,挥出勇者最后的一剑。
天崩,地裂,无尽的疑惑。
为什么?
你用尽所有的生命爬上来,到底都为了什么?
“这个世界和大多数位面不同,埃尔拉。”它对濒死的勇者说,“这个位面没有星星,只有一块空泛的大陆,如果想向外拓张,它需要基石,埃尔拉。”
“而你刚砍断了这个位面唯一的基石。”
“所以,就为了这块基石,你切断了北方的湖?”
在很久以前,大陆的北方,生活着一群朴实的兽人,他们辛勤耕作,依托着上天恩赐的河流为生。
可有一天,湖水变成了猩红的血,美丽的兽人也被诅咒,长出了丑陋的皮肤和吓人的绿眼睛。
“所以,你干涉了班卡蠕虫的巢穴,让它们啃咬世界树的根基,让根基腐烂的脓毒流入卑居大河,只是为了千百年后的今天,四族死去的鲜血和心魂能够灌入大地,孕育出这些所谓的基石?”
“......”
它开始疑惑,这些事并不是一个旅途尚未开始的穿界者能知道的。
“谁?”
“所以,‘勇者’诞生的唯一目的,就是激化战争,制造更多死亡,对吗?”
“是谁告诉你的?”
“可有那么多孩子在荒原中饿死。”
“是那个魔王?”
“可有那么多孩子在路上冻死。”
“是那只恶鬼?”
“可有那么多孩子,那么多孩子!只有他们,为什么?”
“为什么?那不应该是底线吗?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这么干?”
“为什么?有那么多孩子,到底是为什么?你明明都知道的,不是吗?你知道失去孩子的痛苦,你知道所有痛苦,你知道所有绝望,你也会怜悯,你也会爱,会痛,不是吗?”
“可,为什么?”
“为什么要引导战争?”
“为什么要制造痛苦?所有逝者在最后都成了你,你是失去孩子的母亲,你也是失去母亲的孩子,这片大陆上出现过的所有苦难在最后都会汇聚到你这里,到最后,铭记这一切苦难的人也只有你,明明只有你,只有你才是最不希望这一切发生的人,不是吗?”
“所以为什么?这都是为什么?因为你是神?还是一本书?可神也会流泪,可书也会褶皱,可你也是我,也是其他所有人,那只恶鬼说你是天道,是造物主,是众生,她还说你是最慈爱的母亲,说你是比生灵的母亲还要伟大的,注定无法用对错评判自己的决策者,我不懂她说的是什么意思,可有那么多孩子,那么多孩子!在风雪中死去!那么多的孩子!那些是孩子!他们死了!他们不该死的!”
“也许我们是愚者,可那些孩子,他们,唯独是他们,你为什么就不能考虑他们?”
“我知道你是什么,我也知道什么是大局,我都知道,我全都知道,可我就是困惑,我不明白,如果你真和那只恶鬼说的一样,长着一颗会痛的心,你为什么还能做出那些事,任由那些孩子在命运的倾碾中白白死去?”
她终于说出一切想说的话,她即将踏入旅途,时间不再允许她有任何保留。
她说出她作为勇者的一生所保留的一切愤怒和不甘,她道出她永远也不会理解的苦难与灾厄,她对她的造物主质问。
“这一切,所有的苦难,所有迫害到孩子的苦难,到底是为了什么?”
她喘息着,即将死去,可她仍然用剑撑着身体,和它对视着,只为了一个答桉。
最终,许久之后,她只听到一声冷漠的叹息。
“他们,不该停滞。”
那叹息好像一桶冷水,扑灭了她所有怨怼。
她又想起那只恶鬼在临走时说的话。
“它,或者说它们,总认为我们目光短浅,鼠目寸光,只顾着自己眼前的这点小事情,察觉不到事物在时间中面临的变迁,以他们的角度擅自决定命运的去向。”
“可实际上,你知道吗?”
“它们,天道,比我们高贵不了多少,实际上,那些天道忧虑一颗恒星在爆炸时会影响多少生灵时的心情,和我们考虑下午吃什么时毫无差别,它们和我们是一种东西,只是我们用来观测事物的眼睛不同罢了。”
“所以,到时候,把所有话都说出来吧。”
“也许它会不屑,但谁在乎呢?自己开心就行了。”
是时候了,她快死了。
埃尔拉快死了。
埃尔拉快死了,于是,她说。
我的骨,可以融山川。
到明天,晨曦浮起,我保证那里有青山绿水,鸟语花香。
我的血,可以沉江河。
到明天,正午时分,我保证那里田野丰饶,五谷丰登。
我的眼,可以坠荒原。
到明天,黄昏来临,我保证那里朝霞似火,阳光正好。
我的心,可以埋天地。
到明天,黑夜降至,我保证大地辽阔,天空无垠。
你拿去,我的一切,你都可以拿去。
只要你帮我找到他。
“谁?”
魔王。
我的魔王。
赠予我圣剑和恶龙的魔王。
教会我牺牲与美德的魔王。
带给我安宁和欢乐的魔王。
把他,还给我。
“他并不是...”
我知道。
可我杀了他。
“但他没有...”
我当然知道。
可我依然杀了他。
我的魔王。
带给我一切的魔王,把心交给我的魔王。
让我砍下头颅的魔王。
他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我当然信他。
他说田地荒芜,却带来丰收的作物。
他说战争苦厄,却用命换来南方的和平。
他说所有人都没有错,却只有他自己心甘情愿。
我的魔王。
陪伴我长大的魔王。
我唯一的亲人,我唯一的兄弟。
我唯一的爱人。
我把一切都给你,只要你把他还给我。
“可即使是我也找不到他。”
我知道。
但恶鬼说过,我能找到他。
恶鬼也说过,你有办法。
“你不该。”
“埃尔拉,你献出了一切,你不该。”
把我打碎吧。
把我揉碎,把我的全部,变成他旅途中可能会遇见的残魂。
“那不是任何有知觉的生灵应该承受的痛苦,埃尔拉。”
把我的存在碾碎,化为尘埃。
把埃尔拉,把我,切割成无限的无限,再播撒到无限的位面。
“那是注定无法用希望填补的绝路,埃尔拉。”
总有一天,我相信,只要我愿意去追,那总会有一天。
我的无限,能追上他的无限。
“埃尔拉,你不该。”
我愿意。
“埃尔拉,只是爱情的话,你不该。”
他是,我的魔王。
“埃尔拉,你是拯救了所有人的大英雄,你不该。”
也并,不是爱。
“埃尔拉,埃尔拉,他连影子都不算,只是个不知道如何驻足的狂徒,你不该那么做,没人能让你那么做。”
这一切的一切,都只是,我愿意,仅此而已。
“埃尔拉,那是最深重的绝望。”
“埃尔拉,那是最残忍的酷刑。”
“埃尔拉,那是最恶毒的流放。”
“埃尔拉,埃尔拉。”
“你何必如此。”
“有那么多办法,你为何偏偏选择了这条路?”
“有那么多圣人,你为何偏偏选择了一缕无法止息的余尽?”
如果,他愿意在一次,又一次的自毁中,救赎他人。
那我就,陪伴他。
他死多少次,我就陪他死多少次。
他愿意用自我毁灭来拯救什么,那我也化成灰,陪着他消弭在虚无。
他是,我的魔王。
并不是爱情那种东西,只是,倘若,他和我一样,会为了那些孩子流泪的话。
我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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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醒了。
贺知行起身,看了看时间。
不早了。
要去为宁云哥准备去黑水的飞船了。
想到这里,他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