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严的汽笛声响起,我含泪望着龙珺妍苍白而严肃的脸,和其他船员一起鞠躬,如同恭送新登基的英国女皇一样。前来迎接她的是一个被人前呼后拥的西装革履的年轻男子,那人应该就是她的未婚夫。但龙珺妍对他却甚是冷淡,没说几句话就径自坐车走了。
那男子似乎有些尴尬,但仍微笑着与迎上前的船长握手,在船长的执意邀请下,他和一些随从登船转了一周,最后进了船长室,似乎有些事情要谈。
“星冠号”要在马赛停留三天,然后返航。船员们蜂拥地跟着乘客下了岸,要抓紧时机好好找个地方乐一乐。我胸口却说不出的难受,一个人躺在船舷旁的甲板上。时隔多年,我还清清楚楚地记得我直愣愣地望着苍穹的情景。
过了良久,迷迷糊糊中听得旁边脚步声响。我当时失魂落魄,毫不在意谁来谁往。他们站在我旁边不远处抽烟闲聊,似乎也没把我这么个船上劳工当回事。他们说话语音极低,但说话间突然提起“龙小姐”三个字,我立刻竖起了耳朵。
我侧耳静听,当时耳目加倍灵敏,隐约听一人说什么“趁美军入侵阿富汗,龙家要重新调整世界原油布局……伊朗……”云云,又听另一人说什么“咱家李少爷的对冲基金……融资两百亿……华尔街……摩根斯坦利”云云,最后又听到“苏丹局势……电力……矿石……”之类的字眼。
他们低声聊了半天,我越听越奇。他们是些什么人啊?他们抽完烟走开,我翻身坐起,只见那两个人走向船长室,不一会儿跟着龙珺妍的未婚夫走出来下了船,原来是他的随从。
他们走远了。我细细琢磨着刚才那两人的对话,思潮如涌。第二天我病了,躺在床上做了好些个梦,醒来时惊出一身冷汗。在梦里我不止一次地看见龙珺妍坐在我面前,可又遥远的几乎不可把握。如果不是金属果核在,我真怀疑自己是在船上患了热病,那些日子都是我的幻想。
我已经彻底明白龙珺妍高不可攀,她与我是天壤之别,我们之间阶层差距太遥远,能和她见过面说过话,就已经是冥冥中注定的缘分和福气。但我情窦初开,当时完全被她迷住了,一个注定无果的缘分令我黯然神伤。
病好了之后我这个人就像丢了魂似的,在各个码头借酒消愁,后来搭着“星冠号”,又辗转去了美国,整日拚命喝酒赌钱,心痛的时候胡里胡涂的熬一阵。但人的情感虚无缥缈,渴求度毕竟是千差万别、无法度量之物,亦真亦幻。当不可回避的现实生存问题摆在我面前,我对她的思念也渐渐淡了,什么浪漫情愫、红颜爱慕,都他妈的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听完彭少爷的这番往事的叙述,众人或惊或疑,或敬或奇,彭少爷轻描淡写的一句“渐渐淡了”四字之中,不知包括了多少难以形容的煎熬。过了良久,包房内仍是无人说话,人人各自凝思,其中隐隐总觉有甚不妥,至于什么不妥,一时却又说不上来。
彭少爷环顾众人,缓缓站起。
“这些已是过眼烟云,我也不再年轻了。”他说,“彻底厌倦漂泊生涯后,我重念了些书,又在商场上打拼两年,成了麦肯锡全球董事合伙人。现在我在商言商,来找到各位合作,就与我方才所述往事有关。”
众人面面相觑,心中已经不约而同想到一点。彭少爷看他们脸色,料到他们心中所想。
他点点头说:“不错,我所说的那个海外大顾客,正是龙珺妍龙小姐。”
此时众人心头疑团已解了大半。各人早先猜到,彭少爷此番策划,就是要和众人一起设个局来钓个冤大头入彀,用赝品骗取钱财,但没想到设局的对象竟是一个年轻貌美的姑娘。
“本来我自知高攀不起龙小姐,一番浪漫的情愫早已褪尽。”彭少爷朗声道,“但时隔多年后,不久前我鬼使神差又与她取得联系。她说下个月要特意来趟北京,委托我为她寻购古董古玩。”
大家“哦”了一声,彻底恍然。
刚才众人听彭少爷娓娓叙述时,皆是目瞪口呆,心摇神驰,只觉这龙珺妍过于捉摸不定,又是瑰丽奇妙,又是诡异,一时实在难以置信。
她贵为豪门千金,此番回国买宝,出手阔绰自不必说。现在各人越想越惊觉,这实在是一个天大的发财好机会。按彭少爷的说法,龙珺妍虽出身名门,血统高贵,但天真幼稚,社会经验不足,较容易忽悠。一个涉世未深的大小姐,怎么能会看透古董赝品的圈套?
想到这里,众人都感到周身的血液加快了流动。谭教授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与顾风麟、何时宝对视了一眼,三人脸上同时泛出了一丝难以捉摸的微笑。萧必武也笑起来,但很快又收敛了笑容,他又点着一根烟,放在嘴里,眉头皱了起来,思忖了一阵,歪头盯着彭少爷。
大家也都盯着彭少爷。只见他又坐下来,面容冷静,神朗气爽,俨然是个浊世佳公子。时光荏苒,当年的纯情已经“抛到九霄云外去了”,现实的利益计算已占据上风。也许在和财力雄厚的龙小姐重新联系上的那一刻,这个设局的念头就已慢慢在彭少爷的脑海中脱颖而出。不管它是悲剧还是喜剧,不管里面有多丑恶的东西,有多卑微的东西,这毕竟是买卖。也许,是对他当年那个夜晚放弃财富选择纯爱的一次连本带利的补偿。
他举起食指,一副心计深沉的样子。
“龙小姐喜好古董,重在玩赏,所求的是藏品的心理满足。这次她来北京,只要宝物她看着喜欢,多少钱不是问题。到时候只要在座各位把方才说的宝物来历向她说一遍,她定会相信。”
谭教授扶了扶眼镜,小心翼翼地问。
“她这次来准备买多少钱的东西?”
彭少爷微微一笑,伸出一个手指。
大家面面相觑,想起龙珺妍的财力,一时间还真不好妄下判断。
“一……一百万?”余柄魁忍不住。
彭少爷摇摇头。
“一千万?”众人眼睛瞪圆了。
“一亿。”彭少爷说得很干脆。
大家倒吸一口冷气,几乎不敢相信地看着彭少爷,但马上又都点点头。一亿虽是巨额,但在龙珺妍那里应属可能。每个人的脑海中随即开始想象一亿元的概念,这个金额不是他们生活经验中经常遇到的,细细推算,心中又是一震——一百辆高档奔驰或五十套北京高档公寓房……
彭少爷又慢悠悠地加了两个字:“美元。”
这两个字如同两枚深水炸弹,无声无息地在包房里上炸开。众人的表情彻底凝固住惊愕,随之化为兴奋和激动,洋溢在每个人的脸上。
萧必武笑了:“一亿美元夸张了,能有个两三千万美元骗骗,也不错。”
彭少爷摇头:“不夸张。这龙小姐绝对是各位做梦也想不到的金主。如果不是一亿美元,还不值当我设局骗她呢。”
“这怎么能叫骗,”顾风麟整整衣襟,重重地咳嗽一声,向他转过身来,样子分外庄重,“我的马踏红莲……”
谭教授也急忙道:“我的‘朝天吼’是真正……”
余柄魁说:“我这些杯子也……”
其他人都张嘴说起来。
“好好好,”彭少爷一摆手,“不管东西是真是假,反正看上去的确珍奇,这也是各位与我合作的重要本钱。到时候龙小姐买下它们还不跟玩似的。各位啊,这实在是可遇不可求的良机,我们发一笔横财,从此人生就转运了。”
众人忙不迭地点头称是。
彭少爷沉吟道:“按照我的预测,她根本不会考虑价钱,余兄,你这些杯子,真是宋代的也好,工艺仿造也好,只要她看着喜欢,每个开价一二百万对她来说都是小意思。”
余柄魁吃惊地张大了嘴,他兴奋地擂了擂脑门,恨不能当即给彭少爷请安。
彭少爷又嘻嘻笑道:“而这些玉兽、佛珠什么的她一定喜欢的不得了,每件卖个两三百万不成问题,而且以我对龙小姐性格脾气的判断,价格开的越高,她越非买下来不可。大伙儿的东西都有卖出天价的机会。顾风麟,依我看你这个什么铜马宝镜,完全可以要价千万。”
闻听此言,顾风麟脸上肌肉微微抽动,显然内心颇为激动。萧必武摆了摆手说:
“如果事成,我们大伙儿发财完全是仰仗彭少爷你的机缘,分成比例当然由你来定了。”他转头对大家说,“如果没有彭少爷,我们又哪里有缘知道这位龙小姐?你们这些东西再好,那也是有价无市。”
大家轰然称是。
“好说,好说。”彭少爷爽朗一笑,“到时候大伙还要好好合作配合,等龙小姐大驾光临时,一切如同导演安排好般,务必到时候让她痛快掏钱。”
闻听此言,萧必武眉头皱了起来,思忖了一阵,沉吟道:“谋划不周,可能会出纰漏,咱们要好好计划才行。”
彭少爷笑道:“萧兄,我知道你最善于此道,你那个公司刚刚成立,正好假戏真做,拿过来为咱们这个局所用。届时在座各位唱红脸唱白脸,岂非易事?”
余柄魁精神一振:“唱红脸我最合适,小时候别人就说我长的像西红柿。”
他嘿嘿一笑,众人都是莞尔。
大事谈妥,众人无不欢欣。服务员进来招呼,酒菜流水价送将上来,转眼间席上摆好炙羊烤鸡、炸肉脍鱼,菜肴极是丰盛。彭少爷是整件事情的主心骨,大伙儿逐一向彭少爷把盏敬酒,彭少爷也是客气之极,说了许多套交情的言语。
彭少爷的确是见过不少世面,虽然喝了一杯又一杯,却毫不失态,仍是形貌俊雅,口才便给,谈吐娓娓,令众人心中不由产生好感。最初见面时,大家都以为这彭少爷本应是雕琢语词、孤芳自赏、把玩风月逸事之人,但没想到他为了坦诚合作,把往事中的落魄和不堪都一一道来。见他绝无傲人之态,豁达大度,对感情拿得起放得下,殷殷以携手共谋发财为勉,众人均是大为心折,筵席散后,直送他至广渠门外五里,方始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