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在踩栏杆的时候,意外发生了,她的脚不小心一滑,身子下坠。我双手抓住她的手腕,她惊叫了一声,脸上露出恐惧的表情。当时形势极为惊险,一旦她落入海中,游轮向前,海流湍急,那是无论如何也救她不回来了。我更无思索余暇,自知绝不可放手,全身力气都凝聚于双臂之上,紧紧拉住龙小姐。
扛大包两个多月不是白扛的,我锻炼的臂力强劲。我把她拉了上来。
她倒在我怀中,就在我们坐在甲板上喘息的时候,突然之间脚步声急响,紧接着我后背受了重重一击。这下便如个大铁锤撞击一般,我眼前一黑,几乎便欲晕去,待得疼痛稍止,睁开眼来,只见身前站着两个黑衣男子,一转头,见左右还有两个,其中一个扶起龙小姐,其余人将我围在中间。
“您没事吧?”
龙小姐无力地摇摇头。
我面前的那名男子掏出枪,对准我的脑袋,我闭上眼睛,那时我确是十分害怕,竟没想到为自己辩解。幸好龙小姐及时喝住了他。
“我们发现您不见了,”那名男子语气惊慌地说,“就到处找您,听见喊声,我们赶过来,还以为这小子对您……”
“他救了我。”龙小姐站起来,表情恢复了冷漠,“你们退下吧。”
“是。”那男子收好枪,他们不敢再多问,鞠躬退下。
我相信如果不是她喝住他们,我此刻头颅已经射进了一颗子弹,尸体也已经在汹涌怒涛中沉浮。我疑虑而感情复杂地看着龙小姐,她咬着嘴唇,低头不语。四名男子没有走开,远远站在一边,警惕地观察我们。她向我瞥了一眼,问我叫什么名字,我说了,她轻声说了声谢。
我望着她转身的背影,不知该说什么好。
墨蓝色的天穹上镶嵌着无数颗清冷的星星,她的目光是温存的火焰,她的目光是柔和的光照。第二天,我知道了她的名字,她叫龙珺妍。在一群扛大包的人们中,她找到了我。当她叫住我的时候,其他人都惊愕的瞪圆了眼。
坐在全船最高档的餐厅里吃饭,这对我来讲是前所未有的。斟酒的时候,服务员认出了我,诧异得酒差点斟溢。龙珺妍穿着一身红色豪华长裙,坐在我对面。我第一次仔细地近距离观察她,她不再冷漠,像变了个人,笑靥如花,红唇微微颤动,露出一口玉石般的牙齿,胸前仍挂着那个银亮的金属果核。后来和她聊天我才知道,原来那天我在餐厅外呆看她吃饭,令她感到非常尴尬,但她只是让他们把我请走,没让他们动手。当她知道他们教训我之后,她感到过意不去,就借卸货搬运的机会给我小费做补偿。
我恍然的同时也有些失望,原来那只是富家女对底层劳动人民的同情。我偷偷地注意她优雅的用餐礼仪,按说当年我在北京时也见过些世面,但这样的女孩还是第一次见到。我问她为什么要想跳海,她咬着嘴唇,默不作声,脸上流露出一股女儿羞态,过了好半天才说,她是跟自己闹着玩儿。
事情当然不会那么简单。我没问她为什么当时脸上有泪痕,她既然不向我说,我也就不多问。我挑些轻松愉快的话题,仿佛又找回了出来闯荡世界之前的那个我的状态,我的见识谈吐让她略感惊异,似乎想不到一个船上扛大包的也能滔滔不绝。她饶有兴趣地听着,偶尔提出的幼稚的问题立刻让我察觉到,她应该是个深闺中藏的久了,对人情世故毫不了解。
龙珺妍的确是这样的人。她告诉我,因为从小就随长辈坐专机出行,她一直误认为所有飞机都是给两三个人坐的,直到十五岁那年去英国私立中学读书,随着机场人流登机时,她才恍然大悟,飞机原来可以坐这么多人。
我无语地看着她,她脸上一红,娇艳不可方物。
我想,与我的相识对龙珺妍来说那是一个迷离的偶然,她这个被禁锢了十几年的少女第一次释放出了内心澎湃的情感。那天半夜里,按照事先的约定,我悄悄在甲板上等龙珺妍出来,带她去轮船的各个舱室玩。我带着她跑,跑进发电机房。她穿着垂地的长裙,仿佛不安但幸福地跑向她人生的另外一端。在曲曲折折的引擎汽缸中,机器的寒光与红色飘逸的裙子形成一个绝美的画面。
那缠绵的记忆流淌在我心灵最深刻的谷底,如同不可泯灭的爱与毁灭。每次眼睛闭上,我灵魂深处都是她周身的肆荡的红色。它们将我淹没,她的气息将我淹没,有她的记忆将我淹没。我们在黑暗的推进器室里对视,抓住彼此的手。她面颊和我左脸相贴,眼里是明眸流盼,手里交缠的是纤细手指,闻到的是粉香脂香,抱着的是温香软玉。
我当时流落船上工作,穷困潦倒,如何竟敢盼望得佳人垂青?可我自付相貌不赖,正值当年,在出来混之前在北京原本也是个堂堂少爷,虽然家境和她没法比,但她说不定能抛弃门户之见,对我这个楞小子青睐。我也知道自己这多半是痴人做梦,但当时却浑不觉得,只觉得每天能见到她秋水的眼波、她春花的笑容,就心满意足。后来的几天,我们经常见面,偶有亲密动作,我日子过得简直似真似幻,头脑昏昏,眼里只有她,快活至极,但我们从没做出任何越轨的事情。
直到有一天,我们半夜坐在船头,看到了流星雨。
(众人啧啧称奇。听他叙述往事,在豪华游轮上与心上人携手同游,观赏流星雨,当真是天上神仙也比不上了。)
“我要许甚么愿?我要许甚么愿?”眼见一颗颗流星从天边划过,她仰起了头瞧看,竟是痴了。过了良久,她轻声说道:“你随我来。”
我心中怦怦乱跳,结结巴巴地道:“什,什么?”
龙珺妍把我领到了她的套房。这是我们第一次单独在她的卧室里。我握住了她的手说:“我需要和你谈谈。”她却慢慢将手抽出。
“不不不,”她满面通红,语无伦次,“不行,不。我已订婚,我和未婚夫两家是世交……”
我一时惶惶然了。
“我请你来,是想报答你的救命之恩。”说着她打开了卧室的大柜子。我看到了各种服装、包和精美的盒。我敏锐地认出了阿玛尼套装、爱马仕方巾、古驰包、香奈儿斜纹软呢花格外套。龙珺妍拿出三个盒子摆在床上,对我说:
“我要送你一样东西。”
阿里巴巴的宝藏仿佛突然一下子在我眼前展开了。第一个盒子里堆满了珠宝和奢侈品,金光四射的卡地亚腕表、钻石胸针、铂金耳环、蓝宝石项链和一枚鸽子蛋大小的卡地亚钻戒;第二个盒子里是一叠价值千万欧元的购房发票和几张花花绿绿的股票授权书,旁边还散着巴黎克利翁酒店会员金卡、瑞士珠宝舞会邀请函、名媛舞会的白金相册、蒙特卡洛赌场的贵宾卡;第三个盒子里整整齐齐地排列着各种稀奇古怪的玉器和古物。
我只瞧得目瞪口呆,恍在梦中。但慢慢地我回过神来,我拿起那枚钻戒,心中一酸,这是她未婚夫送给她的订婚戒指吧,为什么她没戴上呢?我又拿起一张一千七百万欧元的购房发票看了看,上面显示豪宅位于摩纳哥。
“你可以随便挑选一个。”龙珺妍说。
我凄然一笑,久久地望着她,她挑起眉头。
“如果你想要现钱,也可以,但我要通过日内瓦的银行转……”
“你错了!”我打断她,她惊异地看着我。接下来的话我没能说出口,我听到吞咽声,那是我在咽下自己的愤懑。
在探询的注视后,龙珺妍似乎从我的眼睛里看到了答案。她的眼睛再不离开我的脸了。
渐渐地,像一泓慢慢涌上来的泉水,她的眼睛充盈了泪珠。我不忍心再去看她,而是用胳膊抱住自己的头。不知过了多久,我感受到她的手臂,轻轻地搂住我的脖子。我感到热泪沾湿了她的脸。我心里痛苦地喊了一声,不看她的脸,也不听她抱歉的呢喃,心里想着,不能,不能。
等我把脸从她的肩膀上渐渐抬起时,她的两眼深不可测,似是情意深挚,又似黯然神伤。一阵娇媚的红晕与泪痕相绕相缠。
“如果你真要给我东西,就把它送我吧。”
我轻轻抚弄龙珺妍胸前的金属果核,她低下头看看它,又摇摇头。
“可是它不值钱,它只是个……”
“你把我想错了。”我轻轻地说。“我要它,是因为自从我见到你,你始终戴着它。”
是啊,以后的岁月中,只要我在手中握着这个果核,全部关于她的记忆就会一点不差地回到我的脑海中。它是我们之间耳鬓厮磨的纪念。后来她对我说,我纯洁的爱意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温暖,在那个晚上,我在她的财宝前毫不所动。她要带着这份暖意好好幸福地生活。她也希望我好好幸福地生活,
据龙珺妍说那些玉器和古物每件都是古董,我愣愣地听她拿起这个说这是乾隆玉玺,拿起那个说这是宋代玉如意。我问她为什么会有这么多,她说她的癖好是喜欢收集各种稀奇古怪的古代宝物,虽然她也辨别不出是真是假,但她就是喜欢,喜欢就买。她对我说的时候,我淡淡听着,对它们没什么感觉。我年轻的心灵本能地排斥它们,我内心追求的是永恒的人类感情,我追求的是纯洁恋情的境界。
那晚我们俩彻夜没睡。我们心里知道,过了今夜,我们之间可能就会克制自己,不再见面了。她跟我说了许多她小时候的事情——她五岁时已经学习餐桌礼仪,陪同各国元首名流共餐。在她童年记忆中,每天都要去宴会,出入永远有黑色轿车护送,眼前永远是金碧辉煌的大会堂和无边无际的地毯,那时她觉得自己的天地太小,周围总有爷爷、奶奶、爸爸、妈妈、舅舅、姨妈,但后来慢慢长大,实在太多人对她好了,连洗苹果、削皮都有人争着跑过来帮忙。在去巴黎学习服装设计后,家里长辈为她订了婚,未婚夫将在马赛港——我们“星冠号”此次地中海航行的终点——迎接她上岸。
从她的言语中我感受到她厌倦了上流社会虚伪的生活,甚至我猜想,其实她不喜欢家里为她订的婚事,也许这就是她那晚冲动的原因。我不是傻瓜,知道是怎么回事。我的语气再次激动起来:
“我知道我口袋里只有几百块元,那还是你给我的。我是个穷小子,我什么都不能给你,但你知道吗,我有最宝贵的东西……”
“我……”
“不,听我说完。你跳下,我也跳下,记得吗?”我又情不自禁地握住她的手,这回她没有挣脱,我盯着她的双眸,“我绝不会不顾你而转身离去。这就是最宝贵的……就是爱……”
我将脸慢慢地俯下去,她面色苍白,在急促的呼吸间微启双唇,合上了眼。但当我的嘴一接触到她的红唇的刹那间,她却侧过脸庞躲开,她的手慢慢抽离,我们沉默半响,她摇摇头,绝望地看着我。
“不可能的……”
我听见了她的叹息,整个房间也和她一起叹息。蓦然之间,我心中感到一阵难以形容的伤心。我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离开她的房间的了,只记得次日我中午喝得酩酊大醉,在周围船员的哄笑中,被水手长揪着脖子按到冷水管下淋了个遍。我清醒了,从内冰凉到外,终于认清了现实,我感谢水手长,一言不发地继续去扛大包。
接下来的两天,我和龙珺妍再没见面。第三天早上,我们抵达马赛港。
港口热闹繁华,鼓乐齐鸣。龙珺妍和其他人出来的时候,在船长和大副的带领下,全体船员已排成两列,鼓掌欢迎他们一行人通过。我们也站立两旁,她远远望了我一眼,我不由得胸头一酸,心口似乎被人重重打了一拳,霎时间心乱如麻,热血上涌,满脸通红。
她低下头,面无表情地走下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