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家伟两手抱头,缓缓地闭上眼睛后又睁开,沉默片刻,说:“鸣鹤,谢谢你的好意,我……不想去你那儿。”
陈鸣鹤脸上的笑容倏地不见了。冯母快步走到冯家伟身边,说:“这孩子,鸣鹤好心好意让你去,你怎么能说这种话呢?你若是嫌弃鸣鹤的公司小,先暂时干着,等有合适工作再走也行啊,总比在家闲着强吧!”
冯母的这番话,很有道理,一个大小伙子总闲在家里算怎么回事呢?
陈鸣鹤也站起来,说:“家伟,我现在缺人手,的确需要你的帮助。不错,我的公司是小了点儿,可是,什么时候有更适合的工作,你随时可以走,我肯定不难为你。”
陈鸣鹤把话说到这份上,按理说在目前状况下,冯家伟会重新考虑的。况且,冯母和陈鸣鹤的话句句在理。
可是,冯家伟想都不想,说:“鸣鹤,我找工作的事不着急,什么时候有合适的工作再说吧。”
送到嘴边的就业机会,冯家伟却踢足球似的踢得没了踪影。
冯母的鼻子早已气歪,手臂抖来抖去,说:“你怎么不识好歹呢!”
陈鸣鹤十分了解冯家伟,知道他一定有自己的想法,也知道再劝也是徒劳。于是,他看一眼即将暗下来的天空,说:“好吧,家伟,什么时候想来我这里,我随时欢迎。天晚了,我要走了。”说完,他站起身。
冯母一个劲儿地留陈鸣鹤吃饭,冯家伟却一声不响地跟在陈鸣鹤身后。
其实,冯家伟心里也挺矛盾,也知道暂时去陈鸣鹤公司上班是不错的选择,他却一口拒绝了,究竟什么原因,他一时也说不清。
这个决定,冯家伟是在一瞬间凭感觉作出的。那辆黑色桑塔纳轿车疾驶而去,一股浓浓的汽车尾气味道钻入冯家伟鼻孔时,他才恍然生出一些悔意。
冯母唉声叹气地做晚饭去了。
冯家伟直挺挺地躺在床上。这时,他才从杂乱无章的思绪里找出拒绝陈鸣鹤的真正原因。原因是多方面的,最主要的还是因为面子。
上学时,冯家伟是班里的尖子生,陈鸣鹤是下等生。如今,自己是名副其实的大学生,陈鸣鹤却连大学的门朝哪开都不知道。他辛辛苦苦读了四年大学,毕业后却给陈鸣鹤打工?虽然两个人是要好的朋友,等自己上了班,怎么说都得听陈鸣鹤的调遣。若是昔日的同学知道这件事,自己的脸面该往哪里搁呢?
大概是这个原因,他才在不做任何考虑的情况下,拒绝了陈鸣鹤的一片好意。
“面子”这东西,虽不能当饭吃,有些人却看得比生命还重要。为了面子,宁可忍饥挨饿,也放不下自己的虚荣心。
8
吃晚饭时,冯母将陈鸣鹤来过的事,说给冯父。
冯父脾气暴躁,不等冯母听完,便把手里的瓷碗摔在地上,指着冯家伟质问:“这么好的机会你都不去,你一个农家娃儿究竟想要啥样儿的工作?”
冯家伟看见父亲额间的青筋突突直跳,后悔自己不该那么快就拒绝陈鸣鹤。
冯家伟将头埋于十指之间,一句话也不说。
发了一通火,冯父终于喘着粗气坐下来。
冯母说:“家伟,鸣鹤不是说随时等你消息嘛,要不,明天你再去跟鸣鹤说说?”
说出去的话,如同泼出去的水。冯家伟原本就是一条道跑到黑的犟驴,让他掉头再去找陈鸣鹤,尽管两个人关系非同寻常,他还是做不到。
院子里如深井般沉静。冯家伟缓缓站起身,低声说道:“我不去。”说完,他快步进屋,栽倒在床,用被子蒙住头。
窗外的长吁短叹声,让冯家伟的心撕扯一般疼痛。
因为这件事,一家三口人陷入冷战。原来和父母无话不说的冯家伟,现在感觉和父母之间出现一层莫名的隔阂。让他开始讨厌这个曾经让他感到无限温馨的家,心中顿时萌生出快点离开家的念头。这个念头随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强烈。可是,走出这个家门,他如同风中的蒲公英,除了流落街头,实在无处可去。
苦闷的日子过得总是格外慢,每一天冯家伟都在煎熬中度过。
9
已是初冬,天气冷起来。
地里的庄稼收割完毕,农家人开始闲下来。
寒冷的冬季对农家人来说,最为清闲,可以睡懒觉,也可以在大白天看电视、打扑克。这段时间对他们来说,如同上班族的双休日。农忙季节农家人是没有星期天的,每天忙碌,冬天他们才集中休息。可是,农家人不喜欢闲着没事做,因此,漫长的冬季并不会讨得他们欢心。
午后,冯家伟躺在床上看《三国演义》。其实这本书他已看过许多遍,可一有空还是翻看。他从不用书签,随手一翻,翻到哪儿就看哪儿,看到哪儿就算哪儿。尽管如此,每次他都能看得着迷。在他看来,这似乎是一本永远都读不完的书。
风很大,门“咣”地响了一下。冯家伟合上书,透过脏兮兮的玻璃窗,看见母亲拎着一个包裹急匆匆地走进来。
今天上午,冯母去冯家伟的姐姐冯娟家了。冯娟嫁到邻村,距离不是很远。天冷,冯母步行去的。
冯母还没进屋,就大声喊:“家伟,你的工作有着落了!”
一定是母亲带回好消息,冯家伟来不及穿棉袄就跑出来。
母子来到屋里,冯母喝口白开水,喘息片刻才说:“你表舅那里有消息了,他正好缺一个管账的,听说你大学毕业还没工作,想让你去。你表舅还说,想干那份差使的人多得数不过来,他让你去,因为自家人用着放心。管钱,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冯家伟往火炉里加炭,问道:“表舅说工资的事了吗?一个月多少钱?”
冯母睨视他一眼,说:“让你去管钱,还能少了你的工资?你表舅心地好着呢,亏待不了你。他还说盼你早点去上班。要不,你准备一下,明天就去上班,怎么样?”
自从进入冬季,冯父和冯母天天待在家里,没日没夜地唠叨,这个家早让冯家伟厌烦透了,恨不得早点离开这里。因此,他毫不犹豫地应下来。
见冯家伟爽快答应了,冯母的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冯家伟的表舅是一家饲料加工企业的老板。公司有百十号人,陈鸣鹤的公司才二十来个人。再说,去表舅的公司上班,不会涉及“面子”问题。另外值得一提的是,表舅以前是公务员,在政府部门工作,大学毕业后分配到机关。前些年,社会上刮起强劲的“下海风”,表舅头脑一热便辞掉工作,一头扎进商海里。
表舅刚下海那阵儿,亲戚朋友都埋怨他不该草率地把手上的金饭碗丢掉。冯家伟记得,为表舅的事,母亲往表舅那里跑了若干趟,劝他回机关上班。
表舅是个有主见的人,岂是冯母能说得动的?每次回来,冯母都唉声叹气地说:“原本指望表哥日后能混出点儿名堂,等家伟大了,也能沾一点儿光。谁曾想他居然把打着灯笼都难找的工作辞掉了,也不知他是怎么想的。”
事实证明,表舅当初的决定是对的。现在,表舅的公司在北阳区小有名气,很有发展前景。可是,时至今日,冯母仍然说:“表哥当年若不辞掉工作下海经商,说不定现在已经当上副区长了。若是这样,家伟的工作也不用犯愁了。”
冯家伟暗自纳闷,也不知母亲怎么想的。现在表舅公司的总资产有几千万元,难道还抵不上一个副区长?要知道,那时公务员月工资才几百元钱。
大概是受封建思想的影响,有些人对经商的确存在一些偏见。一个人钱挣得再多,在他们看来,也不过是下九流。只有那些当官的人,才值得敬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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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健,作家,山东广饶人。已出版长篇小说《同学会》《公考》《假如让爱多等一天》《一起走过那年的雨季》等。《同学会》曾获黄河口文艺奖,黄河口文化之星。短篇作品见于《小说月刊》《青年博览》《微型小说选刊》《小小说选刊》《最文摘》《新民晚报》《博爱》等多家期刊。作品曾入选《名家微型小说精品》《中学生成长经典书系》《中国微型小说百年经典》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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