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榆醒来时,看见的是陌生的天花板。
放开精神感知,附近应该是在一艘船上,有水流声。
伤势……倒是不轻。
这陷仙阵的确是出乎意料之外的强横,能直接破开自己的圣域。
外伤不是最为严重的,毕竟有涅槃法在手里,比较严重的是侵入肺腑内的毒素……
后世的封圣大多不太喜欢用毒。
一方面是毒药相关的知识被严格控制和保存,另一方面是毒药的研究已经被悬壶司兼并了,通常用来研究药理,已经不再有专精于这方面的人才。
但在五百年,毒这东西对于江湖人可是相当常见之物,若是一个不慎,即便是大宗师也会被毒药放倒。
普通的毒药对封圣的作用不大,但如果侵入肺腑之间,哪怕是封圣也会感到不适和难受。
白榆尝试运转真气将体内的毒素拔除掉,稍稍运气,立刻喉咙一甜,侧过身,喷出一团黑血。
虽然看上去是吐血了,但那种胸中闷气的郁结感却是消散不少。
身体中毒倒是不要紧,只要心脉这一部分有着芬妮帮忙看护着,就不怕剧毒攻心。
加上有涅槃法,白榆寻思着即便放着不管,凭着自愈能力,最多半个月也能恢复个七八成。
屋子内的动静引起了外面的注意。
房门被推开,很快一道身影走了进来,将白榆按回床铺上。
“你怎么不好好躺着?乱动伤势还会继续加重。”
凰栖云手里捧着木盆和毛巾,说着低头看向床边的一处黑血,脸色更是一变,她咬了咬牙,想说什么,欲言又止。
“我们这是在哪里?”
“长江,马上快到江南了。”
“我睡了多久?”
“昏迷了两天一夜,你中了很深的毒……我正要带你去见医圣,明天应该就能抵达。”
凰栖云将毛巾浸入水中,拧干后递到白榆嘴边,抹了一下。
“唔……你动作温柔一点可以吗?”白榆舔了舔牙齿,这样用力的擦一下,牙龈都一阵生疼。
“我……”凰栖云擦拭着血迹:“我没学过照顾人。”
白榆看了眼自己的身上:“我的衣服是你帮忙换的?”
凰栖云不是很想回答这个问题,理不直气也壮的反问:“你很介意么?”
“这倒是没有。”白榆摇头:“我还没那么小气,江湖儿女不拘小节,反正我也不吃亏。”
“你最好是这么想的,我还是第一次给男人换衣服!”凰栖云侧过脸看向窗外说:“我只是帮你换了外衣……伱的衣服已经洗干净了,就放在柜子里,需要之后再穿……对了,我还要帮你换一下身上的绷带和药物,你自己方便来吗?”
白榆扶着床边吃力的坐起身:“我试试。”
见到他那慢吞吞的动作,凰栖云原本小小的羞涩和不耐也烟消云散了。
终究还是愧疚心占了上风。
“你还是趴着吧,我来帮你上药……”
“你确定可以?”
“又不是第一次了。”凰栖云说:“其他人帮忙我也不放心。”
白榆从善如流的躺下,这种体验倒也算是第一次。
过去受伤全都是自己扛着,什么外伤内伤都是红瓶治好的。
没什么是一瓶果粒橙治不好的,如果实在不行,那就坐個火。
他现在也是一样,要恢复过来只需要短短一两天就够了。
但如果真的恢复这么快,反而不方便拿捏凰栖云。
这也算是意外之喜吧?
真是没想到自己受伤后,她反而变得温顺了许多,抗拒性肉眼可见的下跌了许多,连好感度都涨到了友好层次,甚至隐隐还有些超出。
白榆躺在床上,自己看不到自己后背,但其后背的狰狞伤口十分清晰,特别是横贯而过的刀伤以及腐蚀痕迹,看着颇为触目惊心。
上药时,凰栖云分外小心,先是均匀的铺上一层药粉,然后再用水泡过的药膏将其匀开,直至它凝固为止。
最麻烦是在于揭开之前已经凝固的纱布的过程,不能太快也不能太慢。
白榆整个过程当中保持着一声不吭。
但凰栖云还是看到他额头多了一层密集的汗珠,默默攥住了拳头。
白榆给她的印象更多停留在一名风流不羁的世家公子的形象上,很难被当做纯粹的江湖人来对待,其个人气质就不像是普通人,言语轻佻且狂傲,也不是那么恪守君子礼仪,确实像极了狂生;
但现在这幅躺在病榻上沉闷着一言不发的模样,又让她联想到了《风雪长刀夜》一书中写过的主人公将领,一身傲骨,泪不轻弹……具体内容已经忘记了,倒是有个情节记忆犹新,那位主人公身中埋伏后,前胸后背中了二十四箭侥幸未死,他让人把箭头从伤口中剜出来,用重约十斤的箭头打了一把刀,那把刀名为‘二十四会’,正对应了一首词牌名。
书中的那位将军便是能文能武的全才,在她十多岁时最好的消遣便是看书和畅想书中的经历和人物的爱憎离合。
此时看着白榆,凰栖云忽的有一种仿佛书中人物来到眼前的错觉。
她冷不丁的问:“你会用刀吗?”
白榆这边疼的头皮发麻呢,正在削弱自己的痛觉感知,听到这句无厘头的问询,也没怎么想便回道:“当然会……和我的枪法差不多,也就勉强是天下第一的水平吧。”
凰栖云眼睛亮了亮,说:“能让我见识一下?”
“现在指定是不行了。”白榆摇了摇头:“已老实,求放过。”
“我不是说现在……”凰栖云压下那些繁杂的情绪,跳过了这个话题,继续说道:“这些都是外伤药物,不能缓解中毒的情况,调理需要去找医圣。”
“你的情况呢?”白榆顺口一问:“你不是也中毒了么?”
“我的程度比你轻很多,放了点血就没事了。”凰栖云端起水盆,走向门外:“你还有闲心担心我?好好养着你自己的伤便是,别多说那些没有用的话!”
房门被关上了。
白榆整理了一下衣服,流畅的坐起身来,自己倒了一杯水,看向窗外。
离开了房间后,凰栖云来到床上甲板,将污水倒入河流当中,看着岸边微微走神。
……他居然真的在关心我,而不是担心自己的生死。
……明明自己受伤那么重,却没多问两句,甚至不怀疑我没有在骗人。
……真是疯了。
她捂着头,低声重复了一遍:“真是疯了……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凰栖云知道也见证过生死与共的江湖侠侣,也见证过白首偕老的平凡爱情,她知道那些都是存在的,但也清楚爱情的来之不易,她知道所有情感的付出都是寻求同等的回报。
她相信爱情的存在,但不相信它会发生在自己身上,也从不认为自己需要爱情。
如若是十五岁的自己,会无比渴望有这样一个人出现在自己的生命里,哪怕只是短短的瞬息,只要曾经惊艳过自己的青葱岁月便是人间绝景。
可她已经不是当年那个青涩天真的女孩了……
即便真的有这样一个人来到跟前,她也不会第一时间伸出手,而是怀疑、质问、抗拒、畏畏缩缩。
成年人会怀念年轻时候的勇敢无畏,那时候负担很轻,总觉得能够轻易的扛起梦想的重量,可是人生走的越远越漫长,背负的重担就会越来越多,哪怕曾经的梦想变得触手可及,也会不再敢伸出手去碰触。
凰栖云开始有些担忧和害怕了。
患得患失的模样,也许还不如十五岁时的自己勇敢。
她还不确定,这自称求凰的青年是否是她年少时的梦想……她更希望他不是。
如果他真的是,那么凰栖云就要面对一场选择,是抛下过去的梦想和唾手可得的幸福人生,还是抛下自己对被至亲杀害抛弃的仇恨……
前者她曾经梦寐以求;后者是支撑着她走过五年的凄惨悲凉人间沧桑的原动力。
不论抛弃哪一方,都会让她永远埋葬一部分的自己。
这无疑是一个简单的选择题。
而此时此刻的凰栖云并未意识到……她只是沉浸在那种被人关心而产生的不自觉窃喜中,同时也因为自己感到高兴窃喜而心生郁闷,暗暗叹息自己的软弱。
复杂的心情中,凭栏眺望。
原本这样也就罢了,偏偏旁边有几个不长眼的书生见到了凰栖云的容貌惊艳,便生出了结交认识的想法,在一旁吟诗作对,还有意无意的抬高音量,卖弄文采吸引注意。
这让本就心情复杂的凰栖云直接烦躁加倍,在别人没看清的情况,抬起手将三个附庸风雅的文人给丢下船去,连带着书箱行囊一同给扔到岸边水域,然后拂袖回了船舱屋内。
走到一半,凰栖云步伐稍缓停顿。
因为她只开了一间房。
即便不想,回去也得碰上白榆。
为了保证白榆的生命安全,她没开第二间房,就在房间内打地铺,两天一夜都没怎么合眼,毕竟封圣修为在身,也看不出疲惫和异样,她也不打算用这个来邀功,更不觉得这点小小付出就值得起自己的两条命。
她在想……既然对方醒了,是不是该再开一间客房住着?
虽然已经住满了人,但不是什么问题,她随时可以再丢几个人出去,为自己腾出空间。
思索了片刻后,她推开房门,看向正坐在窗户边的白榆,见到他居然起身离开了床铺就皱眉道:“你……”
“噗……”
话没说完,白榆就是一口血喷在江面上,白浪染上一抹黑红色又迅速淡化。
凰栖云快速走近,抬起手,又不敢碰,想扶一下,又迟疑着:“你,你还不去躺着?”
“我还没虚弱到必须躺板板的程度,吐吐血,舒服些,在这儿待着,也不麻烦你继续拖地板了。”
白榆擦了擦嘴角,神情平静。
“擦个地板算什么。”凰栖云忍不住抓住他的肩膀:“你快回去躺好……万一伤势加重了,你真不要命了?”
白榆回过头,脸色苍白的笑道:“是在担心我吗?”
‘我巴不得你死了才好,这样也不用报恩了’……
本以为她会这么回答,但女魔头犹豫了三秒后,微不可查的点了点头,轻轻的‘嗯’了一声。
……哦呼……
白榆微微惊了一下,刚刚这只小刺猬的刺是不是软化了?
觉察到白榆惊异的目光,凰栖云的神情又是一变,恶狠狠道:“你躺不躺!非要我把你绑起来?”
“躺平,这就躺平。”
这嗓音,奶凶奶凶的。
凰栖云哼了一声,然后拿了木盆放在床边:“待会儿想吐血就吐盆里吧……你两天多没吃东西了,有没有想吃的?”
“这船上有什么卖的吗?”白榆躺下,顺口一问。
“只有馒头、咸菜之类的……”凰栖云说:“你只需要说你想吃什么就是,我都可以给你弄来。”
以她的境界,下水摸鱼、上天摘鸟都是随手一为。
白榆也是有些饿了,说道:“那就给我下一碗面条吧。”
听到这个要求,凰栖云眉头舒展,换成其他菜她没把握,但唯独几种面食很擅长,从小在凤凰台长大的她也不是锦衣玉食的公主,洗衣做饭生火劈柴都会,江湖儿女在生活技能上都点满的。
“好,我这就去给你做一碗鸡汤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