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他的举动,又进一步加深了手下人对他的忌惮和怀疑。
“把他一步一步,推向更高更陡的悬崖。”
洛桑二世已然知晓结局,甚至就身在结局,但他听到这里,仍不免心中沉重。
特恩布尔。
这枭雄不甘心坐以待毙,于是起身迈步。
但在悬崖之上,起身迈步,无异于自寻死路。
“他做了什么?”
杀手恍惚道。
贝利西亚挑起眉头。
“你说,当一个人发现自己失去了老朋友时,他该怎么办呢?”
洛桑二世的眼神重新聚焦,他看向贝利西亚,表情悲哀。
“答对了,亲爱的,”贝利西亚语气玩味,“结交新朋友。”
新朋友。
洛桑二世没有说话。
“于是,当他感觉自己不再能掌控眼前的风暴,特恩布尔开始向外寻求新的力量,新的下家――或者上家?就像他当年,在满是东海人权力余荫的血瓶帮里,引入翡翠城的臂助一样。”
能让他得以自保,甚至还能更进一步,不必再瞻前顾后,不必不再忌惮凯文迪尔的强大臂助。
“而他找到了。”杀手缓缓道。
贝利西亚点点头,目光复杂:
“看上去是的,而那让他无比自信,自信到可以下定决心,要以最雷厉风行的酷烈方式,先从帮内开始,清除那些胆敢和外人合谋,架空他的叛徒们。”
洛桑二世木然接口:
“那个雨夜,废屋,那场决战”
贝利西亚先是叹息,旋即轻笑。
“不知怎么地,特恩布尔想到了一石二鸟的主意:他假意定计,发动全帮,全面围剿好几年里都上蹿下跳,难以根除的黑街兄弟会。”
女人幽幽道:
“红蝮蛇刀婊子弗格他们在外围开战,剪除羽翼,老壁灯他自己和你则直奔关键,斩首黑剑――听上去阵势吓人,真是大手笔,对么。”
血族杀手没有回应。
只见贝利西亚凄然一笑:
“除了这其实是个诱饵,是个陷阱,用心险恶,目的是为了暴露弱点,以便引诱那些被策反的手下们动手造反,逼他们现身,以便特恩布尔一网打尽,清理门户,重夺权柄。”
再振声威。
听着她的话,洛桑二世似乎回到了那个雨夜。
在那里,他静静地看着特恩布尔一边擦拭甲胄,一边对身边看似阵势森然,实则各怀鬼胎的属下们,讲述血瓶帮起源的故事。
瓶中非酒。
国中无王。
那时候,对方的每一句话,都有深意。
“你是怎么知道的?”洛桑二世回到当下,语气清冷。
贝利西亚摇摇头:
“我可是他的婊子。”
只见美人叹了口气,她抚摸着洛桑二世的脸,目光却定死在地面的污水上。
“好消息是:特恩布尔的计划非常成功。无论外围还是中心,帮内的叛徒们,终究是按捺不住,有一个算一个,都现了身。”
贝利西亚目光飘忽:
“坏消息是:他的计划似乎过于成功。”
她抬起头,快意而舒心:
“所有人,几乎是帮内的所有人,从打手到谋士,从亲卫到婊子,有一个算一个,都背叛了他。”
美人幽幽道:
“甚至包括――他所谓的新朋友。”
话音落下,语句完结。
正如那位枭雄的人生末路
洛桑二世深深地闭上眼睛。
“他失算了。”
他声音疲惫。
贝利西亚不屑地笑了:
“是啊,谁能想到那老奸巨猾、连卧室都要准备两个出口的老壁灯这么豁得出去,想一网打尽,冒险搞波大的?结果不但晃点了所有人,让血瓶帮损失惨重,还顺带了结了自己。”
“不。”
洛桑二世倏然睁眼。
“恰恰相反。”
贝利西亚目光疑惑。
“不是因为他豁得出去。”
只见昔日的第一杀手眼神悲哀,其中蕴藏着难以言喻的痛苦:
“而是因为……因为他的新朋友。”
贝利西亚敏锐地感觉到不对:
“什么意思?”
因为有了新朋友?
所以,就要抛弃老朋友?
洛桑二世笑了。
他笑得凄凉而无奈。
原来如此。
特恩布尔。
你个狗娘养的。
老子不欠你什么了。
只见杀手缓缓道:
“因为这个一石二鸟,想要‘一网打尽’的计划,并不是别人,也不是特恩布尔自己想的,而是他那些‘新朋友’们要求的。”
贝利西亚蹙起眉头。
“对这帮新朋友而言,如果特恩布尔的血瓶帮已经暴露在敌人的视野里,不再顺手,不再能发挥作用,不再能在翡翠城里挑拨是非,不再能为了他们的利益翻江倒海,分化且打击凯文迪尔家,令鸢尾花在愈演愈烈的内讧中逐步衰落……”
听到这里,贝利西亚微微变色。
“那就不如连特恩布尔带血瓶帮一道,连根拔起,‘一网打尽’,”洛桑二世喘息道,“让翡翠城,让伦斯特和索纳兄弟即便除掉了特恩布尔,夺回的也只是一个分崩离析、一盘散沙的血瓶帮……”
就像今天一样……
“不能再为空明宫奔走效劳。”
更断绝鸢尾花的底层耳目。
“我想,这才是‘一网打尽’的目的。”洛桑二世无力地结束他的结论。
贝利西亚怔了好几秒,这才反应过来。
“你怎么知道?”
我怎么知道?
洛桑二世躺在地上,讽刺一笑。
“因为我终于想通,想明白为什么特恩布尔即便走投无路的时候,也偏偏不来找我,不跟我坦白,而是对我保持猜忌和距离的原因了。”
杀手目光凄清:
“不仅仅是他忌惮我。”
他幽幽道:
“更因为他了解我。”
就像我了解他。
“特恩布尔,他知晓我的过去。”
洛桑二世出神地道,仿佛回到很久以前的那片黄沙。
“因此他知道,一旦他对我坦白了真相,一旦我知晓他的新朋友是何方神圣……”
杀手深吸一口气,目光坚定,语气中却带着几丝不可觉知的恨意:
“那我就必将毫不犹豫地背弃他。”
他斩钉截铁:
“与他分道扬镳。”
甚至势不两立。
贝利西亚紧皱眉头。
她没有听懂。
“相应的,至于特恩布尔为什么要杀我……”
洛桑二世悲凉地笑出声来:
“他为什么铁了心,即便知晓这极其冒险,也一定要在那个雨夜里机关算尽,先佯装不敌,在我和黑剑两败俱伤时方才果断出手,只为杀死我……”
杀手深吸一口气,看向头顶的无尽漆黑:
“因为这就是条件。”
他恨意深重:
“是他和‘新朋友’交易,获取臂助的条件――特恩布尔要想活,我就必须死。”
贝利西亚彻底愣住了。
“为,为什么?”
她迷惑不解:
“他的新朋友,他们和你到底有什么……”
但洛桑二世不管不顾地打断她:
“讽刺的是,直到最后,特恩布尔才发现:他为求自保而结交的新朋友,拉来的新势力,其实根本不在乎他的投诚和价值。”
杀手笑容悲哀:
“即便他按照约定,除掉了我……”
“黑剑和兄弟会……”
这个特恩布尔为了养敌自重,可谓一手放任乃至扶植起来的街头帮派……
洛桑二世恍惚道:
“也没有对他手软。”
那一刻,地牢里的一切都变了。
他的耳边响起邪祟的呢喃,嗡嗡不绝。
一如周围淅淅沥沥的小雨。
一如黑剑的颤抖和喘息。
一如数个街区之外,血瓶帮和兄弟会的决战中,那若有若无的喊杀声。
【我明白了……你是对的,小子。】
而他无助的视线里,只剩半个身子的老帮主痛苦又绝望地大笑着,向他一寸寸爬来。
【我不该……不该自以为能玩他们的游戏。】
而他,他无能为力,只能震惊地看着弥留之际的特恩布尔伸出颤抖的手。
递出那枚固态的源血。
【活下去,小子,看清这世界的丑陋嘴脸……活下去!】
下一秒,洛桑二世浑身一颤,大口喘息!
异能消散,记忆里的一切土崩瓦解。
“这是什么……不,不,不,你这猪猡……女神在上……我会动手的,我发誓我会的……”
贝利西亚趴在他身旁,痛苦地捂着额头,努力分清虚幻和现实:
“不,这是哪里……我的头……”
那又如何呢?
洛桑二世没有理会受异能影响的贝利西亚,他呆怔地望着头顶厚重的漆黑。
老朋友,老大锅,老帮主。
多亏你的福――或者祸――我活下去了。
我看清这世界的嘴脸了。
比我想象更丑陋。
但那又如何呢?
到最后。
你也好,我也好。
我们依旧在囚笼里。
困在这个暗无天日的漆黑地牢里。
无助无能。
动弹不得。
知道了,看清了,又能如何呢?
“贝利西亚,回去吧。”
洛桑二世幽幽道。
贝利西亚咬牙抬头,刚刚摆脱异能的影响。
“你问到了你想问的,”血族俘虏冷冷道,重新变回那个生人勿近的杀手,“我也知道了我想知道的。”
“但是――”
“得到了这么多情报,无论有用没用,他们都该满意了,”洛桑二世闭上眼睛,“门外那大人物,他应该不会再为难你了。”
按照那王子的性子,应该不会。
但愿不会。
贝利西亚微微喘息着,迷茫抬头,看向地牢的出口。
“就这样?”她恍惚道。
“就这样。”他麻木道。
走吧,回去吧。
别再回来了。
反正,即便知晓了真相……
也改变不了什么。
贝利西亚捂着自己的额头,沉默了很久。
“你是真的想不起来了,是么?”
洛桑二世紧闭双目,毫无反应。
贝利西亚幽幽看着他,话语里藏着难言的悲哀:
“关于……那滴血。”
洛桑二世眼皮一动。
“没错。”
贝利西亚看着对方黯红色的断臂处,叹息道:
“那滴曾经代表了你第一段失败的人生,因此让你无比厌恶,不屑一顾,很久以前就随手扔掉……”
她幽幽道:
“却在最后命运弄人,兜兜转转回到你身上,既害你落败,也给你新生的……”
那一瞬间,洛桑二世倏然睁眼。
“血族源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