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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海珠回到韩府,告诉韩希孟,黄尊素的妻子姚氏,约莫二十五六岁,娴静寡言。乍一看去,从妆容钗环,再到衣着鞋履,都透着素净清幽之意,仿佛淡月梅花。
然而再细瞧,姚氏手里手外的器物,却是精细中带着艳丽之色。
比如姚氏摇着的一把团扇,上面就是绚烂的海棠花,云霞似的。
再比如那妆奁盒子上盖着的绸帕子,亦是斑斓赛过春色满园。
韩希孟听了,抿嘴笑起来。
她一时露了闺中女儿爱猜别家风月的性子,对郑海珠道:“想来本是个活泼泼的妇人,生生被刚严古板的黄老爷,带得冷气了。”
又略略思忖,便与郑海珠排出了几件能送给女眷的绣品,加上两个肚兜,分别给黄家的长子,以及刚出生的次子。
黄家的长子,可不就是黄宗羲。
郑海珠今日在黄府看到才六岁的小童子黄宗羲,联想到后世中学教科书插图里那个一脸苦大仇深的老夫子,当时已颇觉有趣。
此刻一听吩咐,竟是要给鼎鼎大名的明末思想家绣个童年时穿的肚兜,愈发忍俊不禁。
但到底憋住了笑,去看韩希孟放在绣架边的一幅新画。
乃是时人临摹唐寅的画《蜀伎》,与郑海珠带回的倭国浮世绘并排摆着。
韩希孟拿着绣线盒子走过来,对郑海珠道:“阿珠你看,倭国画里这女子,和唐子畏所画之人,是不是又像又不像?”
唐寅的《蜀伎》,描画的是五代前蜀国主王衍宫里的歌伎,实际却是代表了明代江南地区对于女子普遍的审美标准。
作为后世来人,站在能够通观艺术史的优势地位,郑海珠自然很容易就能发现,商品经济已经相当发达的明代江南六府。
即使如唐寅这样仍有文人底色的画家,笔下的女性,其实已经具有很强烈的烟火气,符合新型俗世的趣味。这一点,与日本同时代开始出现的浮世绘画风,当然有共通之处。
于是,郑海珠克制地表达道:“小姐,是有点像,你看这两个蜀伎,嘴角的笑,眼波的媚,都是活灵灵的,倭国画里那个穿得花团锦簇的丽人,也是一样。”
韩希孟点头:“但细品,又是各有不同的。唐子畏所画的妇人,到底出自文士笔下,又是待诏宫中,身姿总还收着,倭国的妇人,却多几分招摇轻佻,想来是出自十里秦淮那般香艳之处,倒也真切可爱。”
韩希孟如此直率的点评,着实让郑海珠有些吃惊。
当初,韩希孟对于倭患能不看表象地予以解说,已经够令郑海珠这个现代人对她刮目相看了。
今日更没想到,她一个还未出阁的大家闺秀,对于青楼女子并无唾弃之辞,反倒盖章“真切可爱”四个字。
郑海珠忙作出唬了一跳的样子,回头看看门外洒扫的婆子丫鬟们,轻声提醒道:“小姐,莫说了!”
韩希孟却斜瞥她一眼,不以为然道:“怎了?唐人的诗,写了多少酒肆胡姬?宋人的词,写了多少青楼歌妓?身有功名、官里官气的男子,都能光明正大地品评风月场所的佳丽,我们女子反倒提都不能提了?”
她饮一口茶,又道:“况且,那些男子看她们,上品者因为情,下品者因为欲。而我看她们,是在欣赏天造地化之美妙,江湖淬炼之绰约,是瞧出了她们没有病气的千般生机,难道不比那些文士骚客更上品?我呀,不但要评她们,还要绣她们!”
郑海珠心里给此世这位女主人点了个大大的赞。
与那些靠着父兄或者丈夫过上锦衣玉食的生活、却将艰辛谋生的底层女子视作下贱不洁的奶奶小姐们比起来,韩希孟才称得上真名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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