须贾心中不由得生出一股凉气,幸好刚刚自己对范雎还不错,也希望他能够感念故人之情,不要因昔日自己所犯下的错误而为难自己。至于秦国和魏国的事情,比起自己的性命,实在是微不足道了。
须贾下车之后,本准备直接前去问门口的侍卫范雎是什么身份,但是又恐怕对范雎有所不敬。索性,须贾直接站于门外,就这样一直等着,只是等了很久,官员来往倒是不少,却唯独没有见到范雎出来。
这样等下去也不是办法,前进不得,退后也不得,于是,须贾渐渐地走近守门者,伸出右手靠近嘴边,向守卫者悄声问道:“请问您注意到刚刚进去那个衣着寒酸的人了吗?他是我在魏国的故人,此去专门为我向丞相通报的,只是这么久了,我却一直没有看到他的到来,您能为我招呼一下吗?”须贾久在官场,深谙这其中的道道儿,遂顺势从身上掏出一些金银,送给了那个守门者。
岂料那个守卫者虽然收了金银,却好似理所应当,没有半点殷勤,只是好奇地问及,刚刚进去衣着褴褛的,只有一个人,而且听说他也是魏国人,只是他不需要前去丞相府衙通报,因为他本来就是秦国的丞相——张禄。
当守门者将所谓的衣衫褴褛者就是范雎的消息告知须贾之时,所有的情节终于在须贾的记忆中串联起来,刹那间,须贾如梦中忽闻霹雳,心坎突突乱跳。不禁叹道,这世界上的事情,实在是难以预料,昔日自己门下一个食客,谁可以预料到,会成为今朝独霸战国的秦国的宰相!
只是世界太小,这样巧合的事情,都让须贾遇见。一想到昔日自己的所作所为,须贾心中顿时凉了半截。他想到了逃跑,可是天下之大,哪里有他的容身之所?即使是魏国,也只会依照秦国的脸色行事,秦国只要向魏国略微施压,范雎要取自己的性命,还不是如同探囊取物一般?恐怕是丞相,也保不住他自己吧。
怕是没有用的,须贾只能坦然地面对,因为这些事情,越是逃避,就越难以摆脱。于是,须贾脱袍解带,马上跪倒在范雎的丞相府外,同时还托守门者报告说:“魏国罪人须贾,自知罪戾深重,愿意接受丞相的惩罚,即使要了他的性命,也在所不惜。”
如此一来,范雎也算是出其不意地震慑了一下须贾,不久,门里便来了人,要须贾进屋相见,只见两旁全是刀斧手,更有隆隆如雷声一般的鼓声,随着须贾的步子,一声声地渗入须贾的内心深处。
只见范雎威风凛凛地坐于堂上。须贾见状,两腿一软,随即跪了下去。范雎连声问道:“须贾小人,你该当何罪?”须贾闻言,知道自己万死难辞其咎,遂连称有罪。范雎见状,叹了一声说道:“须贾你知罪就好,刚刚我在门内,给了你机会逃走,可是你没有,这很好。证明你并不笨,知晓自己无论如何也逃不出我的五指山。然而,依照你昔日的所作所为,你本该断头沥血,以酬前
恨。要不是你恶语中伤,我何至于被魏齐抓走?要不是你不加劝阻,我何至于被打得不成人形?要不是你在我假死之后的身躯上任意行事,我怎么会时至今天还噩梦连连?然而幸好,你能够心念旧情,见我衣着寒酸,不仅没有嫌弃我,还留下我吃饭,以缯袍相赠,范雎别无所长,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所以暂时饶恕了你的罪过。然而这并非代表我是个仁慈之人,只要是仇恨,我都会一一报复,这才是男儿本色,你说是也不是?至于魏国和秦国的事情,你且放心,我这就去和秦王说情,也算是偿还了你的恩情。”须贾叩头,连称丞相圣明,战战兢兢地走出了丞相府。
根据事后须贾的回忆,当时的范雎简直就是一座神明,比起魏王在他心中的地位,还有过之而无不及,因此,当他走出丞相府之时,还觉得自己身在梦中。
而根据范雎自己的回忆,现实又是另一番情景。他觉得自己像是一个小人,睚眦必报。虽然当时范雎答应了须贾,让秦国和魏国暂时和解,但这不过是他的缓兵之计,要知道,迟早有一天,魏国会在自己的铁蹄下战栗。而他须贾,在范雎眼中,不过是个无关痛痒的棋子。
而根据秦王的耳闻目见,这一切都十分有趣,在他的心中,第一次觉得,这范雎竟然还有如此一段过往,还有如此神秘的一面。
所以最后秦王为了求取真相,直接将范雎召进了宫殿,以问个明白。
范雎哪里不知道秦王的心思,遂一见到秦王,便直言不讳地将往事一一禀报;与此同时,范雎还对秦王说,现在魏国已经被秦国打怕了,因而派遣使者前来求和。依照秦国今日的国势,要灭亡他魏国也不在话下,只是其他国家是不会答应的,秦国需要暂时稳住魏国,等到时机成熟,才可一举获取最大的好处。
秦王闻言,自然是欣喜不已,他知道,范雎办事,他大可放心。关于须贾的事情,范雎可以随意地处理发落。即使杀了他,魏国想要来找麻烦,秦国也必定会为范雎撑腰。范雎知道,这是秦王对自己的承诺和信任,也是收揽人心的常用手段,可是他还是很受用、很感动。
范雎在心中想道,魏国好好享受暂时的和平吧,这样的日子不多了。
历数前面所有人对范雎的评价,都逃不出一个论调——复杂。的确,范雎是一位充满矛盾的历史人物。他一方面具有所有人都不具备的战略眼光,提出了“远交近攻”的战略方针,让秦国得以不断强大,成为秦始皇统一六国的奠基人物,然而另一方面,范雎又小肚鸡肠,“每饭之德必赏,睚眦之怨必报”;一方面,范雎富于深谋远虑,能够忍辱负重,闯过所有艰难险阻,最终成就了自己的功名大业,而另一方面,范雎则对过去的恩怨耿耿于怀,设计杀仇。三言两语之间,没有人能够说清楚,这范雎到底是何种人物。
范雎在表面上放过了魏国、事实上放过了须贾之后,心中顿时又有些后悔了,只是他身为丞相,必然要一诺千金。不日,须贾便到了范雎之处,向他辞行。这几日给须贾的冲击实在是太大了,如今大梦方醒,他可再也不愿意久留在此地,唯恐范雎一反悔,自己就要客死异乡了。昔日楚怀王都能够被秦国弄死,自己一个弱小国家可有可无的人物,死在秦国还不是如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
范雎见状,心中顿时一突,遂心生一个妙计:既然须贾就要离开秦国,范雎作为故人,感念故主之情,必然要为须贾送行的。此外,秦王委托范雎,全权处理此事,须贾又是魏国的使者,于公于私,一顿送别的饭菜是必然不能够少的。
范雎在丞相府大宴诸侯之使,丞相府一片歌舞升平,盛世繁华,宾客济济一堂,觥筹交错,热闹非凡,初入相爷府,须贾便油然而生一股感激之情和敬仰之意。不禁在心中暗叹,自己真的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这范雎大度能容,昔日一点小事,怕是自己不来,他都会一笑置之了。
岂料范雎只顾着将其他宾客安排落座,与其推杯换盏,谈笑风生,竟然在不知不觉之间,忽略了须贾一行。须贾虽然心中疑惑,但还是暗自安慰自己,这范雎定然是酒过三巡之后,忘记了自己一行,大人物大多是这样的,这就叫做贵人多忘事,他们应该给予理解。
直到范雎酒意渐浓之后,须贾才确信,这范雎并没有和他一笑泯恩仇。
因为,范雎直接将须贾安排在阶下,并派两个犯过罪的人坐在他两侧服侍他,席上食物十分简单,只备些炒熟的料豆,两个服侍之人竟然用手捧喂之,如同喂马一般。这事情摆明了,就是范雎在侮辱他,任何一个人都能够看出来,须贾怎么会不明白呢?
只是须贾明白归明白,脸上却不能够表现出半点不快,这就叫做: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众宾客见此情况,都感到十分奇怪,范雎声泪俱下地把旧事诉说一遍,众宾客大多是趋炎附势之人,见状连忙指责须贾、魏齐和魏国的不是之处,同时大声称赞范雎,是个君子有大海一般的度量。范雎挥手,止住大家或者谩骂、或者称赞的话语,声嘶力竭地对须贾喝道:“在本相的斡旋下,秦王答应了魏国的求和要求,但是这并不代表本相已经将魏齐之仇忘记的一干二净,暂且留你一条蚁命,是要你回去告诉魏王,速将魏齐人头送来。否则,我将亲自率兵,兵临城下,屠戮大梁,那时再要反悔,恐怕为时晚矣。”
须贾闻言,顿时吓得魂不附体,连声诺诺而出。
须贾归魏,将此事告知魏王。魏王正在犹豫,到底要不要将魏齐的人头献上,魏相魏齐便丢了相国的印信,逃跑到了赵国的平原君处。因为魏齐知道,当今秦国强盛,天下之大,少有能够与之匹敌的国家。魏国国王虽然一时之间因为自己地位尊崇、功劳巨大而犹豫不决,但是迫于形势,自己如果继续待在魏国,性命迟早不保。而东方六国当中,唯有赵国还有能够与秦国一拼的实力,平原君也是个重视承诺和义气的人。昔日自己就和平原君交好,只要自己逃到赵国,平原君定然不会见死不救。
果然,魏齐到了赵国,受到了平原君的厚待。只可惜,魏齐的好日子并没有持续多久,后来范雎为了报仇,将平原君诱到了秦国,并扣为人质。秦国随即向赵国发出最后通牒,其间说及,如果赵国不将魏齐的人头送到秦国,平原君就不会被放回赵国。魏齐走投无路,只能仰天长叹一声,拔剑自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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