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种眼神和表情,让朱铭心里跟针扎了一般,酒意瞬间醒了大半。
明明他啥都没做,居然能让一群陌生人敬爱。
只能说,不是朱铭做得多好,而是别人烂得太过分!
特别是那些押茶的乡兵,听了西乡县弓手的待遇,恨不得朱铭立马去兴元府当官,他们投在朱铭麾下就可以每天吃饱饭。
乡兵们真没别的要求,只希望每天吃饱饭而已。
天色渐黑,朱铭坐在河边发呆。
不知何时,陈渊和薛道光二人,溜达出来站在他身后。
陈渊问道:“大郎有心事?”
朱铭指着乡兵和民夫说:“能看出来,他们很喜欢我,甚至有乡兵向我鞠躬。”
“这不好吗?”陈渊又问。
朱铭晕乎乎摇头:“今日我只恩惠四人,为何敬慕我者却有上百人?不该这样的。”
陈渊若有所思,不再说话。
薛道光说:“小友身具仁者之心,颇为难得。”
朱铭压住心中感伤,咧嘴笑道:“道长那内丹法,只顾自己成仙,可救得了世人?”
薛道光摇头:“救不得。贫道还有点医术,至多路过乡村,救几个乡下病患。”
朱铭此刻酒意上涌,又受了些心灵刺激,此刻特想跟人扯淡:“道长,在大明村里,你讲了许多内丹派的说法。其实总结起来,无非就四个字嘛,《道德经》里的归根复命。”
区区四字,犹如洪钟大吕,震得薛道光愣在当场。
紫阳派此时连名字都没有,理论也没有发展成熟,但基本框架已经定型了。
薛道光想要收朱铭为徒,经常见缝插针传播内丹思想,罗里吧嗦说了一大堆,在朱铭听来就“归根复命”四个字。
如此简明扼要的总结,还得等一二十年后,薛道光修为有成,编写在自己的道经之中。
朱铭继续说:“你讲的那些道诗,云里雾里一大堆,就是不肯讲明白。我索性帮你归纳为三点:第一,宇宙万物是真实的,不是虚幻的,此为形;第二,宇宙规律有序,即有无、阴阳、顺逆,此为神;第三,宇宙存在,宇宙规律,自然而然,此为性!”
“你们修金丹,就是在修那形、神、性,就是在归根复命。”
“你所说的修行法门和状态,无非炼精化气、炼气化神、炼神还虚、炼虚合道。是也不是?”
薛道光听得目瞪口呆,朱铭这番话,他全都明白。但身在此山中,不识真面目,很难讲得朱铭这般清楚。
这番话,可以作为紫阳派的理论总纲。其中的宇宙观三理论,甚至是后世道教研究者总结的,就连白玉蟾都没去认真归纳。
“道长你修出阳神没有?”朱铭问道。
薛道光摇头:“若依小友所言,我还在炼气化神。至于那阳神,要炼神还虚才修得出来。”
“道长总说三教合一,你只合了什么理一分殊。儒家的仁义呢?”朱铭摇头说,“仁义才是儒家根本。你就算合了仁义,也是小仁小义,非是大仁大义。你这三教合一,合得不怎么对。”
薛道光眉头紧锁。
朱铭继续说:“道长说自己在炼气化神。大仁大义,也在气中。道长说自己在东京数载,身居闹市和光同尘,想必也是在体悟这种气形。可曾体悟到大仁大义没有?没有大仁大义,形终究缺了一些。有缺之形,又怎么能化神呢?又怎能炼神还虚修出阳神呢?”
薛道光非常清楚,朱铭就是在诡辩。
朱铭所言,跟他修炼的道法是有抵触的。
但诡辩得又有道理,已经足以让他道心动摇。
朱铭嘿嘿一笑:“所以,道长请跟着我修行吧。济世救民,大仁大义,补上丹法缺的那一块。”
薛道光听得想吐血,他入世修行,不过是在体验俗世之“有”,也即“形”的社会部分,最终是要归入“无”的。他的终极目标是出世,朱铭却让他入世,而且入得还很深,稍不注意就拔不出来。
可确实有道理啊,不按朱铭的说法来做,“形”似乎真缺了一块!
陈渊在旁边听得直笑,他很想说一句:欢迎道长加入儒门洛学道用派。
朱铭指向那些乡兵和民夫:“看看吧,他们也是‘有’与‘形’,也是真实存在的,道长怎能视而不见?济世救民,方为真修行!”
薛道光此刻头皮发麻,真个是道心不稳了:“我需要打坐静一静,想明白一些事情再说。告辞!”
他隐隐感觉哪里不对劲,但又无法进行反驳,得先捋一下自己的思路。
正常情况下,薛道光不会这么迟钝,主要是今天朱铭对紫阳派的理论进行完美总结,一下子把他的脑子整懵了。
薛道光走了,陈渊留在原地。
陈渊一声叹息:“济世救民方为真修行,此话说得极好,做起来却不易啊。”
朱铭说:“既已知,便当行,知行合一。”
陈渊喃喃自语:“知行合一,知行合一……”